第三百三十五章 夕照湖

斷流城外有一處極其著名的去處——一座裝滿金色池水的湖泊,名為夕照湖,湖水引自介河,並無特異之處,真正呈現金色的是湖底的一塊巨銅。

慕名來此觀賞的外地人,即使聽說過夕照湖的故事,也要再聽當地人親口說一遍。斷流城居民總是非常熱情地給予回應,眉飛色舞、口若懸河,將當年那場慘烈的大戰描述得栩栩如生,鮮血如在眼前,哀聲似在耳邊,最後,當聽者滿意之後,講述者會攤開手掌,非常客氣地說:“我講得賣力,您聽得高興,可也不能白聽是不是?”

遊客不情願地掏出一小塊散碎銀子,覺得自己上當了,下一批遊客則繼續這個遊戲。

慢慢地,講述者之間發生了競爭,終歸是說不如唱,一群唱曲兒的藝人打敗了唾沫橫飛的口述者,壟斷了夕照湖的故事市場,總數大概二十幾人,水平參差不齊,分別唱給不同的人聽,倒也相安無事。

這天上午,所有藝人都被“請”到城墻上為一場別開生面的宴會表演,有些人覺得自己唱功太差,怕在大人面前丟臉,於是婉拒邀請,卻被軍士綁上繩子,一路牽到了城墻上,更加丟人。

夕照湖原本緊挨著斷流城,修建新城墻的時候特意後退一段距離,新墻拔地而起,比舊墻寬了足足一倍,上面建有樓閣,正是欣賞夕照湖美景的最佳地點,至於最佳時間,當然是夕陽半下的黃昏,湖水此時越發燦如黃金,貪財的人恨不得一躍而入。

二十幾名藝人,加上吹拉彈撥的同伴,共有五六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從早晨一直等到下午,肚中饑餓,心懷忐忑,不明白自己哪裏得罪了城裏的大人們。

當夕照湖上的金色仿佛熟透了的麥田時,一名軍士來了,打量了幾眼滿屋子的人,懶洋洋地說:“待會唱得好,有賞,唱不好,砍頭。”

眾人一聽真的只是唱曲兒,心先落了一半,然後目光齊刷刷落在雲夢仙身上,那是一名二十七八歲的婦人,頗有幾分姿色,卻不憑臉蛋吃飯,全靠一副嗓子傍身,數年來一直都是夕照湖歌者當中的魁首,要說誰唱得好,沒人敢自誇比她更強。

雲夢仙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人,當年在皇京與不少達官貴人有過交往,當下整理衣裙,帶頭走出房間,目不斜視,一臉的倨傲。

軍士輕輕哼了一聲。

閣內的宴會剛剛開始沒有多久,藝人們等在外面,只有雲夢仙和她的琴師進去獻藝。

雲夢仙低眉順目,緩緩施禮,年紀雖不年輕,聲音還像少女一般柔嫩,“賤妾雲夢仙,見過諸位大人。”

既然是宴會,就該觥籌交錯,即使主客生疏,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落針有聲,雲夢仙心中一跳,知道今天這道關不好過,悄悄擡眼,飛快地掃了一眼,看到十幾名文武官吏,分坐三桌,個個都像木偶一樣,對擺在面前的美味佳肴無動於衷。

她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人,斷流城城守陳知味,肚皮滾圓的老家夥,曾經酒後對她動手動腳,斷流城的黃符軍新統帥符皓,據說是皇族子孫,表面上優雅風趣,骨子裏儒弱貪婪,雲夢仙從他這裏從來沒得到過半分賞錢,反而每月都要上交一分所謂的軍械費。

“對面就是成群的妖魔,黃符軍背井離鄉過來保護你們,可不容易。”這是符皓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明白其中的含義,那就是要錢、要更多的錢。

主桌上還有兩位奇怪的客人,一位年輕的道士和一位年輕的符箓師,雲夢仙很少給這種客人唱曲兒,心中又是一驚,急忙垂下目光,再不敢開口。

慕行秋接受了邀請,獨自前來赴宴,發現所有人都變得健忘了:城守陳知味曾經在慕行秋手中吃過大苦頭,幾年不見,他似乎連慕行秋是誰都給忘了,一口一個“龐山貴客”,滿嘴的官腔;黃符軍統帥符皓原是南方皇隱城的都督,曾經差一點死在申庚手下,他也將往事忘得幹幹凈凈,態度十分冷淡,見面之後總共只說過兩三句完整的話。

其他官員也都不冷不熱,盡量躲避慕行秋的目光,尤其沒人敢說出“慕將軍”三個字。

這可不是一次懷舊的宴會,只有一個人對當年的往事表現得很感興趣,就是那位年輕的符箓師。

符箓師名叫梁世濟,相貌俊雅,不到三十歲,戴的卻是九重冠,位居聖符皇朝龍賓會十三位大符箓師末席。只有他幾次試圖交談當年的斷流城大戰,慕行秋一律敷衍過去。

唱曲藝人的到來,改變了宴會上的暗鬥方式。

陳知味佯裝不認得雲夢仙,冷淡地問:“你都會唱些什麽?”

雲夢仙會的曲子不少,可是在夕照湖,她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賤妾會唱斷流城外的一場大戰,天地因之巨變,生出城邊一座黃燦燦的夕照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