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遺忘

楊清音漫無目的地走過冰凍的街道,天色微暗,飛雪已停,城裏的人本來就不多,這時更加罕見,偶爾會有人仿佛孤魂野鬼般匆匆跑過,總要驚奇地看一眼女道士,想要熱情地打招呼,又被她臉上的嚴厲神情嚇住,跑得更快了。

楊清音對此無所謂。一名拄著拐杖的老者攔住了她,激動地大聲感謝,訴說自己和家人這些天來經歷過的苦難,“仙人”和“大恩大德”兩個詞頻繁出現,最後提出一個小小的願望,“把我孫子救活吧,用我的老命交換,他才十七歲,不應該啊……”

不知道什麽時候,老者身後站了十幾個人,都用期待地眼神看著“仙人”,楊清音欲言又止,突然禦劍飛起,迅速逃離,幾條街以後才落地,心情更差了。

“道法無邊。”她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法不能起死回生,但還是有點用的,剛來斷流城的時候,蘭奇章曾經替大家變幻服裝,那不是太復雜的法術,楊清音看了一遍就會了,她將身上的道袍變成輕便的軍服,頭頂的簪子變成盔帽,心裏終於踏實了一點。

前面的臨街房屋裏露出燈光,傳出陣陣的熱烈笑聲,在斷流城裏顯得極為突兀。

那是一家酒館,城裏唯一恢復生意的酒館,引來一些嗅覺靈敏的男人,尤其是從戰場上幸存下來的士兵。

楊清音走進去,身上的軍服與裏面的氣氛倒是頗為吻合。

裏面大概有二三十人,大部分是士兵,也有少量平民,桌上杯盤狼藉,只有幾樣小菜,其它全是盛酒器皿,有些人已經醉了,有些人剛到,楊清音正到處張望,手裏已經多了一碗酒。

一名胡子拉碴的中年士兵舉起酒碗大聲說:“也該哭夠了,今天我要大家笑,使勁兒地笑,酒錢我出!”

眾人哄然叫好,店裏的夥計忙個不停,掌櫃面色冷峻地算賬,不住地搖頭,這場戰爭可把他害苦了,要把酒價擡高一大截才能挽回損失,可今天不行,待會這些士兵酒後不鬧事他就謝天謝地了,可不敢要價太狠。

楊清音喝了一口酒,眉頭皺起,差點將那口又酸又澀的東西吐出來,她勉強咽下去,走到角落裏,坐在中年士兵對面,“你就請大家喝這種酒?”

士兵咧嘴一笑,“城裏只剩這種酒了,師父說斷流城的悲傷太多了,希望大家能歡快一點。”

“你叫什麽來著?”

“歐陽槊,我師父是洪福天,咱們一塊跟妖兵鬥過法,你曾經去黃符軍營地救過我們,我還沒有向你表示過感激。”

楊清音不耐煩地揮揮手,一聽到“感激”兩個字她就憋悶,“你的易容之術不錯嘛,比我強。”

歐陽槊本是一名年輕人,這時卻完全是邋遢中年人的形象,連笑容都布滿了滄桑,可他的容易術瞞不過道士,楊清音進店的第一眼就發現這人的形象是虛假的,用天目一掃,認出了散修的真面目。

不過跟歐陽槊相比,楊清音的易容術更差勁兒,她只會一些最基本最簡單的幻術,即使是凡人,如果仔細觀察的話,也能看出許多破綻,比如她的脖子幹凈得一點也不像是出生入死的士兵。

“修士就擅長這個。”歐陽槊笑著說,“剛學會易容術的時候我高興壞了,以為用這一招就能打遍天下無敵手,後來才知道,原來這招在強敵面前毫無用處。可我沒有道根,能學到這些已經不錯了。”

楊清音沒吱聲,又喝了一口酸酒,眉頭皺得更緊,她根本沒心情聊天,甚至有點後悔坐在散修的對面了。

“整整五天,師父說城裏的悲傷持續得太久了,就算是更慘烈的戰爭,人們也不會傷心這麽久,畢竟咱們打贏了……”歐陽槊是話多的人,銀子早已押在掌櫃那裏,不用他勸酒,大家都在盡情狂飲。

“我喝了,你怎麽不喝?”楊清音突然說。

“哈。”只顧說話的歐陽槊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捧起桌上的酒壇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再難喝的酒也是酒,它是快樂之源,如果可能的話,全城所有人都應該喝上幾碗,爛醉如泥才好,到時候就什麽傷心事都能忘了。”

“醒來之後呢?”

“醒來之後?”歐陽槊撓撓頭,這個動作可不像老兵,“醒來之後你就會發現原來自己的悲傷也沒有那麽根深蒂固,既然喝醉的時候能忘掉,清醒之後也能。”

楊清音尋思了一會,“這一招對道士沒有用,我們就算是醉了,心裏也還是清楚的,心一亂內丹就亂,那是修行的大忌。”

“修士其實也是這樣的,可我們能選擇,只要自己願意,還是能大醉一場。”

“最需要大醉一場的人不在這裏,為什麽悲傷彌漫全城?因為他在悲傷,他將悲傷傳染給了所有人,這是強大的法術,用酒能抵抗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