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回 受謗言不夫而孕 明心跡別女投河

卻說秀春聽母親那般說了,不由一陣傷心,淚如雨下。從此日起,她便不言不笑,飲食少進。每天把雙眉蹙起。額上顯出一條條的皺紋來。瞧這情形,分明有什麽重大心事,不能言宣的樣子。數月之後,身子越發瘦損,興致也完全消滅了。雖是活在世上,和常人一般無二,卻是失魂落魄,奄奄無歡的情形,簡直叫不相幹的人見了,也替她難過。此時她的父母,也覺得她這情狀有異,夫妻倆只得苦苦開導解勸。無奈秀春既不說出傷心之事,又不說出得病之原,憑你橫勸豎說,她也不過當時一說,陽為順從,口稱遵命,實在她的心事沒有轉回,兀是照舊生她的病。

更不料禍不單行,秀春一家,既因秀春有病,大家沒有了興致,偏偏那年疫病盛行,村中死亡枕藉,秀春的父母也就在那時相繼去世。秀春母子少不得哭泣盡哀,買棺盛殮。等得喪事完了,秀春忽然把飛龍叫去,對她說道:“我兒,你可知道你娘是沒有嫁人的麽?可知道你這身子從何而來?”再追上去說:“你娘為什麽不嫁人?既不嫁人,為什麽無端生你?又把你撫養到這麽大呢?”

飛龍自聞同學欺侮說話,也著實想打聽本身的來歷,和伊娘不嫁而產的故事,怎奈鄉人好奇,而愛述怪異,明明一無可怪之事,到了他們口中,也要裝點得千奇百怪,若是真有怪事,更少不得添枝帶葉的,加上許多材料,往往說得真相驢唇不對馬嘴,必然面目全非,去題千裏。而且張甲是那般說,李乙又這般講,雙方說來,竟似把個飛龍弄得和戲詞上說的,“什麽不問還好,一問就越發糊塗了。”她又不敢請問生母和兩位祖大人,只得天天悶在心頭,想遇有機會,總可問得出來。如果母親並沒不端之事,確系不夫而孕,便要找到那個侮辱的同學,嚴行交涉,替母親爭回這個貞潔的名譽,要回自己已失的體面。這都是她心中隱藏的念頭,別人是看不出來的。這時見母親忽然問到這件疑案,慌忙跪了下去,磕頭下淚道:“娘怎麽今天問起這個話來,孩兒要能夠明白此中原委時,也早有法子,使我娘不致那樣愁眉淚眼的過日子了。”

飛龍這幾句話,卻說得正是得體。既沒有使她娘失卻身分之處,也且把自己久要明白而未敢啟齒的委曲,完全托了出來。不道她娘聽了這話,不覺放聲大慟起來,由著愛女跪在面前,也不去拉她一拉,只是慘然說道:“無知的畜生,連你自己也不曉得你這身體是哪裏來的!可教我這做娘的怎樣能夠知道呢?”說罷,又是一陣哽咽,卻仍舊由著飛龍跪在地上。飛龍見此情形,自然更不敢起來,也不能插一句下去。半晌半晌,才見她娘在袋中掏出一張紙兒,向她面前一擲,大聲說道:“你要知道你出世之事,盡在這張紙上,我要不為你這孽畜,從前也不得聽許多閑話,白在這世上受無窮的冤苦!今後若再不給你一個交代,又怕你白活在人世,受我做娘的受不了的冤苦,所以趁如今我的爹媽都已下去,我對上的責任既了,對你的責任,也要寬舒一下。從此,你既可以做個清白純潔之人,我做娘的,也可早完孽債,免得再在世上受罪。”

說罷,頭也不回,掩袖歸房而去。這飛龍正捧著那張紙頭,仔細跪讀,卻才明白自己的出身來歷,和她娘不夫而孕的原因,並這十余年含辛茹苦蒙受冤謗的情狀。最後還有幾句訣別之詞,想到方才母親所說那種語氣,顯見有一死明志之心。先時瞧得出了神,並沒注意到她娘行動,比及讀完那篇東西,心中十分悲傷痛苦,眼中淚雨點點灑在紙上,由不得擡頭一瞧,才見她娘已不在座上,不知何時走開去了。飛龍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連方才灑出來的眼淚,也幾乎縮進去了。他已認定她娘此去,必沒好事。慌忙三腳兩步,趕進去找。哪裏有她娘的蹤跡。急得她屋前屋後到處亂找,兀自沒有影子。又想,一眨眼的工夫,無論如何走不到怎遠的去處。要便是投了河罷,諒來一下子工夫,也不會淹沒下去。於是急急忙忙趕到河邊一望,卻才看見河埠上,丟有一信,外寫:“飛龍我兒親啟。”飛龍不顧死活,扯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我若早死,汝不得生,我再不死,汝亦不能為人。昔年孕汝,即在此埠;今日別汝,亦在此埠。若不相舍,可先在此招我魂靈。一二日後,我屍上浮,可葬我於高山之上。家中貧極,無物可變,憶昔仙人諄囑,如有急需,可從汝頑殼求之。曩以心力事父母,養吾兒,十余年含辛茹苦,幸已過去,既無急需,未嘗往請。今知而為難,即以相告,汝之頑殼,在我床後米桶中。汝有仙根,必成大器。我女流,見識無多,不足以教汝,汝自勉之。母氏春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