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裏琴川(第4/11頁)

  歐陽少恭靜立一旁,只看百裏屠蘇怎樣處置,等了半天,見他雙眼緊閉——原來只是“置之不理”四字,別無他法。

  歐陽少恭淺淺一笑:“百裏少俠今日輾轉奔波,想是十分勞累。不如襄鈴與在下先行告辭,少俠早點歇息,若有事情,明日再說不遲。”

  襄鈴一聽似有回旋余地,怎樣都好,連連應和:“那明天我再來找屠蘇哥哥……”原地一個翻轉,變回了金色小狐狸的模樣,跟著歐陽少恭,乖乖地離開了艙房。

  人皆走了,小動物也走了,百裏屠蘇的心緒卻是久久難平。

  今日險情,令他心中生出幾分猶疑與愧疚。當初不遵師命教導,一味自作主張離開了清修之地,進入這煙火凡俗,卻不想,這條路果如師尊所說,並非自己能輕易走得的。若非及時尋回焚寂,若非遇到這些萍水相逢的人熱心相助,若非……那奇怪的女孩風晴雪以真氣相救,自己一夕兇煞發作,船艙外這派靜好的人間繁華,說不定會被自己手中劍鋒毀成何等模樣。

  他這般想著,心頭越發郁郁,艙外卻響起了悠揚的琴聲,像隨風飄浮的絲線,縛住人的神魂。琴聲清澈,似能治愈他胸中的這份窒悶,而且那曲子十分熟悉,仿佛在哪裏聽過。不覺間,百裏屠蘇就已走到了甲板之上。

  “百裏少俠既已來了,何妨小坐一會兒。”

  歐陽少恭並未回頭,指尖輕輕按在弦上,手已止而琴聲未息。百裏屠蘇走到他身前坐下,見古琴木色沉膩,梅花斷紋,龍池鳳沼,音色澹遠,縱使不通音律,也能斷定這是一把絕佳的琴。

  直到琴音完全消弭在夜風之中,歐陽少恭才溫溫地開口:“少俠年紀輕輕,修為已是了得,但這一身煞氣,兇險異常,若是不能尋得方法根除,假以時日,只怕……”

  “先生不必諱言,百裏屠蘇自知冷暖。”

  歐陽少恭頷首:“霽月光風,超然灑脫。少俠武功品性皆屬上乘,敢問師承何人?”

  百裏屠蘇須臾方語,音色降了半分:“師門劣徒,無顏相告。”

  話已至此,歐陽少恭也不多問,撚起琴邊那尊小巧的錯金博山爐,挑了挑其中的香餅,復又撫起琴來。爐內焚香清幽而不斷絕,纏繞著琴音隨水面延宕而去。

  百裏屠蘇見這尊博山爐與常見的有所差別,山間雕有樓宇亭台,仙人起舞,特別是那香爐的蓮瓣上層暗淡,底層卻蘊著幽幽光亮,不免多看了幾眼。

  “少俠可是好奇這蓮瓣的光芒?”歐陽少恭手指輕輕點過,柔聲解釋道,“這爐喚做‘蓬萊’,內裏藏著在下一樁心願……在下深知,此願達成不易,於是做了此爐,每離心願得償之日近上一步,蓮瓣便亮起一層,漫漫時日之中,望見此光,便不致沮喪。”

  百裏屠蘇點點頭。

  他初見歐陽少恭時,只覺得歐陽少恭溫文如玉,翩然一身不沾煙火,好似謫居世間的仙人。卻沒有想到,歐陽少恭也有如此深沉的心事,或許這世間所有的人,不論男女老少,不論出身尊卑,皆逃不開牽絆。

  歐陽少恭琴聲如訴,聲音也茫遠:“在下尋訪過三山五嶽、洞天福地,多少被稱為人間仙境的地方。所在青玉壇也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山中浮島,晝夜相對。但在我心中,蓬萊之美,無處可及。”

  “先生去過蓬萊?”

  “並沒有。”琴聲一滯,復又通曠起來,“只是心中幻境而已。不過,古今如夢,縱是人間仙境、風華佳人,俱也抵不過日影飛去,這世間又有何物恒久不已?說不得幻境能夠成真,而曾以為是真實在握的卻成幻夢……”

  話中頗有感慨,歐陽少恭見百裏屠蘇微微蹙眉,笑而自嘲道:“在下便是這點殺風景,每見繁盛,必感凋零,百裏少俠勿怪。”

  今夜的琴川當真熱鬧,河岸上繡球招親的盛事剛剛散去,夜半燈會卻又繁華起來。岸邊來放燈的,有年輕的小夫妻,扶著老邁的父母,牽著幼子,一起放下平安燈,期許合宅安康;有面若桃花的女孩,一手拈著裙角,找僻靜處放一盞荷花燈,祈願覓得佳偶。

  河的對岸,有一抹俏麗的身影,正是風晴雪,藍衫雪顏,赤著一對足,手上卻依舊戴著黑色織物的手套。她身邊是兩名衣衫襤褸的乞丐,大約就是她先前所說的“新結識的朋友”吧。三人有說有笑,身邊放著幾盞河燈。

  風晴雪蹲下身子,探著手,小心翼翼地將河燈送入水中,河燈紮得雖然簡陋,行得卻穩,柔和的光芒順水而下,不知載著怎樣的心願。

  風晴雪大約是第一次放河燈,興奮地拍手歡笑,她一擡眼,正瞧見船上二人,便向他們用力地揮揮手,喊了幾句什麽,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