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唐玄奘回到了小屋。

  那條魚還在缸裏。

  “地上怎這濕,定是你又淘氣!”玄奘笑著對小白龍說。

  小白龍擺擺尾巴笑了,她發現她竟甘願作一條魚,只要能留在他的身邊。

  自從玄奘與天楊一戰,又拒絕了法明的授業之後,他在寺院內好象越來越孤獨了,所有僧人見了他都怪怪的笑笑,法明也不再理他,講經也再無人叫他。當眾人在大殿內吟誦時,玄奘便一個人在空曠的廣場上掃落葉,把每一片枯葉又放回樹根旁。要不就是一個人躺在地上,別人以為他在睡覺,其實小白龍知道他在看天,一看就是一個多時辰。晚上,他回到一個人住的雜物破屋,點上微弱的油燈寫著些什麽。他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少和小白龍和花草說話,他那天空般明朗的笑容漸漸消失了,隨著時間的流浙,一種東西漸漸爬上了他的眉間,他不再掃落葉,也不再看天,他只是整天坐在那想啊想。

  他很苦惱,小白龍想,他定有想不通的東西,可是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她和他共處這麽久,反而越來越不能了解他的內心,人心裏究竟有什麽?小白龍發誓一定要弄個明白。有時他在燈下寫字,她在水缸裏亂蹦,以前玄奘都會對她笑笑,但現在,他理也不理了。

  他也不提送她回家的事,她也不想他提。

  那一天,幾個僧人坐下樹下談論。

  一個叫玄生的說:“我看這佛,如庭前大樹,千枝萬葉,不離其根。”

  另一叫玄淇的道:“我也有一比,我看這佛,如院中古井,時時照之,自省我心。”

  四周眾僧皆道:“二位師兄所言妙極,真顯佛法要義。”

  那二人頗有得意之色,卻見玄奘一邊獨坐,不理不睬。

  玄淇叫道:“玄奘,我們所言,你以為如何呀?”

  玄奘頭也不回,笑道:“若是我時,便砍了那樹,填了那井,讓你們死了這心!”

  玄生玄淇均跳起來:“好狠的和尚,看不得我們得奧義麽?”

  玄奘大笑道:“若是真得奧義,何來樹與井?”

  “哼!那你倒說佛是什麽?”

  “有佛麽,在哪兒?你抓一個來我看!”玄奘說。

  “俗物!佛在心中,如何抓得。”

  “佛在心中,你說它作甚?不如放屁!”

  玄淇大怒,罵道:“你這業畜!口出混言,玷辱佛法!怪不得佛祖要讓你江上飄來,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識!”

  此言一出,只見玄奘臉色大變,竟如紙一般白。

  玄淇自知失言,眾人見勢皆散。

  廣場上只剩玄奘一人。

  風把幾片枯葉吹到他腳邊,天邊一只孤雁悲鳴幾聲,驚起西天如血夕陽。

  “何人……何人生我?生我又為何?”玄奘喃喃道,“既帶我來,又不指我路……為何,為何啊!”

  他擡頭高聲問天,蒼天默默,唯有一滴淚滑落嘴邊。

  玄奘回到了小屋,小白龍正在屋裏偷翻他的書卷,見他來,忙一轉身化成水缸中的鯉魚。

  玄奘在屋中愣了半晌,忽開始收拾東西。

  小白龍看著他打了一個包袱,又來到水缸邊。

  “走吧,我送你回家。”玄奘說。

  玄奘要離寺,法明也無法阻他,只嘆道:“你天生孤苦,以後要將佛祖長掛心頭,以求時時保佑才是。”

  “師父,我一直在想,天下萬物,皆來於空,可這眾生愛癡,從何處來?天下萬物,又終歸於空,那人來到塵世浮沉,為的又是什麽?”

  “這……其實為師老實與你講,若是能說的明白時,也就不用為師這多年苦修了。”

  “師父,告辭了,弟子要去走一段長路。”

  法明道:“為師明白你的心思,多保重。”

  當下唱偈一首:道法法不可道,問心心無可問,悟者便成天地,空來自在其中。

  “弟子謹記在心。”

  玄奘向法明長老再拜三次,起身捧著裝著金色鯉魚的缽盂,轉頭而去了。

  其時天地肅穆,無邊落葉蕭蕭而下,風聲,草木瑟瑟聲,潮聲,鳥鳴聲,天地間仿佛突然充滿了各種聲音,仿佛有無數個聲音正在說話,細一聽,卻又什麽也沒有。

  一次偉大的遠行,就此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