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凋

花滿樓很樂意去幫助別人,但很少請人喝酒,除非那個人是他的朋友。

豈非他現在把李志常當成了朋友。

這世上總有那麽些人,只需要一句話,一個聲音,或者一個不經意的細節,他就能把你成朋友。但若是你覺得這種人會有很多朋友,那就大錯特錯。這一種人有時候終其一生也未必能遇到一個朋友。

花滿樓是幸運的,他的確是這種人,但他的朋友雖不多,但也有三五個,而現在又多了一個。

花滿樓姓‘花’,請李志常喝的是花雕酒,花雕酒有三年陳、五年陳、八年陳、十年陳,甚至幾十年陳等,以陳為貴。而花滿樓請李志常喝的是字號最老的浙江紹興天水樓二十年陳的‘花雕酒’。這酒乃是選用上好糯米,輔以江浙明凈澄澈的湖水,加上天水樓的秘制而成,每年天一樓不過制成三壇,這壇二十年陳的花雕,如今天下獨此一壇,就算是皇帝想喝都沒有。

李志常面前這杯花雕酒酒色已經橙黃清亮,逸散的酒香馥郁芬芳,他喝了一口,酒味甘香醇厚。當然他喝的這一杯酒,即使同等重黃金也比上這杯花雕酒。若是遇到那好酒之人,哪會舍得喝,只會把這一壇酒恭恭敬敬供起來,每日參拜。若是饞了,也最多聞上一聞。

李志常喝了酒後,輕輕吟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其賁其實,

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李志常吟出的詩詞乃是出自《詩經》國風周南篇—一桃夭,乃是紀念“花之早夭”。

然後又輕聲嘆道:“‘花雕’‘花凋’,‘花之早夭’,你既然這麽熱愛鮮花,當然應該知道,越是開得艷的花,謝的越早。就像這生命一樣,越是濃烈,消散的也越是快,夕陽無限好,總是近黃昏哩!”

若是一般人就會覺得李志常這種人很可惡,喝了人家珍貴的陳釀,還故意損主人家。

花滿樓同樣也是白衣如雪,晚風吹動他的衣襟,讓他看起來更風度不凡。他開口道:“縱使這樣,我也喜歡。既然現在能開心,為什麽要去想那些悲傷的事。”

尋常一樣窗前月,因有梅花便不同。

李志常道:“沒想到你能看的這麽明白,卻是個瞎子。”

花滿樓毫不在意,露出了笑容,多麽純粹的笑容。

李志常繼續道:“哎,喝了你這麽好的酒,我可算是欠了你一個天大的人情。那我幫你重見光明如何。”

花滿樓那永遠淡然超脫的笑容變了,他雖然住在充滿鮮花和陽光的小樓上,卻不知道這上面不僅有他熱愛的鮮花和陽光,更有無休無止的黑暗,而且是永不退去的黑暗。誠如李志常所說,鮮花很快就會凋謝,但他眼中的黑暗永不退卻。

所有人都知道他很樂觀堅強,卻沒有人知道因為這份樂觀堅強,他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花滿樓突然很感激李志常,他來這也許就是為了治好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早就壞掉了,以他的家世什麽樣的名醫找不到,可卻沒一個人能治好他的眼睛。李志常說能治好,他相信。

因為他的武功未必是天下第一,但他的靈覺卻是天下無雙,他可以感受到李志常渾身那臻至圓滿的氣機,這種感覺他生平只在寥寥可數的幾個人身上感受過。而那幾個人都是當今天下武功真正能達到顛峰的六人之一,內外功都已達於化境。

這樣的人確實有能力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可是李志常真的能治好他的眼睛麽。

李志常瞧著他的眼睛說道:“你的眼睛已經壞掉了,只能換上一雙活人的眼睛,在我的內力下,幫你練上眼部的經脈,方可讓你重見光明。”

花滿樓深深嘆息道:“原來是這樣,這樣的醫術果然神奇,如果照你這麽說卻是有很大治好我的可能,但是我不願意接受著治療的方式。”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瞎子的痛苦,所以他寧願一個人獨自痛苦,也不願意這世上再多一個瞎子。

李志常道:“是啊,如果你同意了,你就不是花滿樓了。可惜可惜!”

花滿樓並沒有失望,更沒有沮喪,而是對著李志常頷首而笑道:“其實做瞎子也沒有不好,我雖然已看不見,卻還是能聽得到,感覺得到,有時甚至比別人還能享受更多樂趣。你有沒有聽見過雪花飄落在屋頂上的聲音?你能不能感覺到花蕾在春風裏慢慢開放時那種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風中常常都帶著種從遠山上傳過來的木葉清香?”

李志常輕笑道:“我知道你現在肯定聞不到木葉清香,不過你一定能聞到女人香。”李志常聞到了一股女人香,那是一股處子的體香,他能聞到,花滿樓自然更能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