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憤怒小鳥

風露中,柳生寒獨立中宵,手按三柄劍劍柄,看夜色寸寸轉深,漸漸入神。

“風雨飄香樓”,紅燭正一分分短去,燭光下,杯盤狼藉,甲胄在身的羅白虎,帶著滿腹愁腸和心事,已經沉沉地睡去。

少頃,柳生寒層層翻開羅白虎的衣甲,從他貼身衣袋裏,找到了一張狼皮地圖,圖上斑斑點點、密密麻麻,似乎標記了許多文字和圖畫。

一手快急收起狼皮地圖,柳生寒一手猛然拔劍,就在他揮劍下落的那一刹那,就聽羅白虎在夢中帶著哭音,嚎了一句:“先生!白虎沒有照顧好三位公子,白虎無能啊!”

柳生寒心生震蕩,那一劍說什麽也刺不下。

他向爛醉如泥、沉睡若死的羅白虎起身一躬:“羅長老,寒兒對不住你了!”為他蓋好大氅遮寒,轉身快步離去!

“風雨飄香樓”樓後的橫巷裏,此刻悄悄地停著一輛黑色的馬車。

兩個體型神態各異的黑衣車夫,貼墻立在暗影裏,神態緊張,似乎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什麽。

突然,有人自高墻上躍下,一落地,那人就鉆進車廂裏,急促地對車內的明艷麗人低聲道:“琪兒,‘狼皮卷’到手了,快走!”

安琪兒探出半個頭,低聲吩咐道:“趙本杉、郭德缸,東城門,快!”

安琪兒郡主的兩名心腹手下,“意想不到”趙本衫和“豈有此理”郭德缸(參見《公子羽》卷第二章),迅速躍上車轅,馬車風一般離開了這條橫巷,向東城門方向急速趕去。

這一晚,“京師”的夜色,分外地撩人。

在距離“風雨飄香樓”五條街的一處青色小樓裏,空氣裏安靜得,幾乎能聽到人在甜睡裏微微的鼾聲。

檐下的書生,斜躺在一張柔軟的錦榻上,用青色的長袖遮了俊臉,似乎已經愜意地進入了夢鄉。

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站在大廳裏的一張紫檀木八仙桌前。她手裏握了一管紫毫,眉微微皺起,凝神望著桌上鋪著的一張雪白宣紙。

筆已經飽蘸了“京師”裏“文曲坊”最好的“徽墨”,散發著淡淡的墨香。

月光穿堂入戶而來,正落在桌前。桌上點著一支紅燭,此刻,燭花已經燒得很長,不住地一跳一跳地閃,間或發出一兩聲輕輕的炸響。

想必這個女孩子,已經在這裏出神地站了好大一會兒了,因為桌上恰好有一把銀剪子,就是用來剪燭花用的。

向她臉上看,臉容清麗,也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她眉色嫵媚,眸子清澈亮麗如秋水,更兼膚色白皙,長發漆一般黑,自頸後飛瀑般墜下。雖然身材瘦弱纖細,但凝眉之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勢。

筆未落,已先愁。

不知道怎地,這個女孩子突然緩緩地嘆息了一聲,像早春夜裏藤蘿架驀然飄下的一片樹葉。

錦榻上的書生在睡夢裏低聲喚了句:“煙卿……”聲音低沉而抑郁;女孩子一驚,擡眼向檐下望,但那書生翻了個身,仍然用潔凈袖子遮了臉,沉沉睡去。

女孩子唇角挑出一個淡淡的笑:“這麽大的人了,睡覺還不老實……”

布煙卿握著筆,帶著淡淡的笑,站在桌前。

她的目光並沒有牢牢看著檐下那書生,但一顆心、整個人都在關注著他。聽著他低低的甜美酣聲,似乎那是世間最悅耳的琴音一般。

小樓外,驀地響起了兩個人的腳步聲,一輕一重,一緩一疾。

夜,已經深了,是什麽不速之客夤夜而至?

腳步聲響了幾下,似乎那兩個人已經停在了小樓的門口。布煙卿自廳堂裏望出去,小樓的門閂著,但隔著門,她已經感覺到一種迫人肺腑的殺機。

已經沉沉地睡著的書生翻了個身,臉向著錦榻,卻沒有醒來。

布煙卿頓了頓足,她的臉色陡然沉靜下來,筆落,欲向紙上振腕疾書。只是,她將落的筆,驀地被一陣輕風所攔阻,筆雖然動了,但筆尖卻並未落到紙上去。

擋了她落筆的人,已經自墻頂躍了進來,右手中指淩空輕描淡寫地點了幾下,已經令布煙卿的筆無法落下。

這個人,瘦高的身材,背微駝,斜跨一張大弓,左手負在身後,右手橫在胸前。那人的臉在月色下微微有些蒼白,但白得恰到好處,透著說不出的儒雅風流。他已經過了四十歲年紀,頜下微須,眼神卻冷冽得像冬夜裏的星鬥般湛亮。

布煙卿低低地嘆息了一聲,這一嘆有余音裊裊,像曲終人散時,在空氣裏震顫的最後尾音。她這一嘆,已經驚了另外一個人的心。

——那是個嬌小的婦人,頭很小,眼睛很大,滿溢著迫人的殺氣。

布煙卿看到她時,便能料到方才自己感覺到的無邊殺氣,便是由這個小婦人身上發出。此刻,這個小婦人遍身的黑衣,已經鼓脹如風帆,怒目瞪著執筆的布煙卿,像極了一只憤怒小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