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蒼天有意磨英骨青眼何人識使君(第4/8頁)

陳石星把匣子打開,取出古琴,說道:“請給我一張小幾。”眾人見了他這張琴古色斑斕,不覺又笑了起來。那大腹賈道:“也不知是在哪裏拾破爛得來的一張爛琴。”

陳石星忍著氣說道:“我這張琴雖然不好,也還能夠將就彈奏。只要你們大老爺聽得喜歡,隨便賞幾個錢吧。”不知是餓壞了還是氣壞了,調理琴弦,指頭微微顫抖。

飯館的老板倒是好心,說道:“小哥兒,你先喝一碗熱湯,暖暖肚子吧。”他的飯館裏有早已熬好一大鍋豬廛骨湯,五個銅錢一碗,賣給一般過路的販夫走卒的。是廉價的肉湯。

陳石星喝了肉湯,饑火稍煞,重理琴弦,叮叮咚咚地便彈起來。一面彈一面唱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漪。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這是詩經魏風《伐檀》篇中的一段。“檀”是一種木材,“坎坎”是伐木的聲音。“河之幹”即河岸。“廛”是“束”之意。“三百廛”言其數量之多,不一定是確數。“胡瞻”是“為什麽會看到”的意思。“縣”古文同“懸”,“掛著”之意。“貆”是一種野獸,今名豬獾,在這首詩裏泛指一般野獸。“不素餐”猶言“不白吃飯”,但在詩中卻是作為反話,刺諷那些“君子”的。

《伐檀》是一篇嘲罵封建社會那些大老爺們不勞而食的詩。說你們這些“君子”不種莊稼,為什麽拿的糧食特別多?你們又不打獵,為什麽院子裏懸掛有野獸?你們這些“君子”呀?原來都是不幹活兒白吃飯的。那軍官問那讀過一點書的紳士道:“李翁,這小子彈唱的是什麽調調?”

那紳士作了個鄙視的神色,說道:“我只懂詩文,誰知道他哼的是什麽蓮花落?”“蓮花落”是一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間小調名稱,通常是叫化子在討飯的時候,隨口編出來唱,討好施主的。

那軍官搖了搖頭,說道:“叫化子唱的蓮花落可比他好聽得多。”

那大腹賈道:“真是難聽死啦,遠不如苗家姑娘跳月時吹的蘆笙。”陳石星幾乎氣得炸了肚皮,心裏想道:“彈給這些俗不可耐的人來聽,當真是辱沒了我的古琴。哼,我寧可餓死,也不能這樣糟蹋了自己了。”正待拿起古琴離開,忽聽得一個人道:“我聽他倒還彈得不錯嘛!”陳石星擡頭一看,只見說話的人是一個書生模樣的少年,這個書生並無朋友作陪,坐在靠窗的座頭,自斟自酌。他稱贊了陳石星之後,掏出一塊約莫一兩多重的銀子,叫店小二拿去給陳石星。

那個自命懂得詩文的紳士,搖了搖頭,說道:“龍相公,你是可憐這窮小子吧?你是一位秀才,難道當真會欣賞這種下裏巴人的曲調?”

那秀才本來想說:“你自己不識貨,以為是下裏巴人,在我聽來,卻是陽春白雪呢。”但因不願和當地的大紳頂撞,只是微微一笑,說道:“他小小年紀,也應該算是彈不得錯了。似乎比一般琴師還高明呢。”

那紳士道:“龍相公宅心仁厚,佩服,佩服。既然是龍相公給他說好話,咱們也賞他一點銀錢吧。”當下和那大腹賈各自掏幾錢碎銀,那個軍官也送了陳石星幾十文銅錢。

陳石星欲待不要,又怕掃了這些人的面子,惹出事來。正在躊躇,那書生道:“難得相逢,請過來喝杯酒吧。”

陳石星把銀子留在幾上,過去向那秀才道謝。紳士、軍官、大腹賈等人見他只是向秀才道謝,心裏都是不覺有氣。只是恐怕有失風度,不便在這秀才面前發作。那姓龍的秀才道:“小兄弟,你的琴技是哪位名師教的?”陳石星道:“我哪裏請得起什麽名師,是小時候胡亂跟我爺爺學的。”那姓龍的秀才道:“啊,令祖一定是位高人了?”陳石星道:“爺爺除了彈琴,只會捕魚,我一出生就跟爺爺在山溝裏住,我也不知他是高人還是矮人。”

那秀才道:“小兄弟,你懷才不遇,也難怪你有這許多牢騷。趁熱吃了這只雞腿,再喝一杯。若不嫌棄,我倒想和你交個朋友。”

那紳士不覺搖了搖頭,暗自想道:“怪不得人家都說這位龍大少爺行事怪誕,以秀才的身份,居然要和一個小叫化做朋友,真是荒唐透頂。”

陳石星喝了兩杯,牢騷滿腹,站起來道:“多謝你看得起我,我給你彈奏一曲。至於說到做朋友的話,我是不敢高攀的。”

這次陳石星彈奏的是一首唐人絕句,沈彬寫的《結客少年場行》。詩道:

重義輕生一劍知,白虹貫日報仇歸。

片心惆悵清平世,酒市無人問布衣。

這首詩不啻為他而寫,雖然只是寥寥四句,卻已包括了他的遭遇、心事和眼前的情景。他一面彈唱,一面心裏想道:“我雖有決心重義輕生,但雲大俠給我的寶刀卻已失了,也不知是否能有‘白虹貫日報仇歸’的日子呢?至於‘酒市無人問布衣’,那是我早就情願如此過這一生的了。”詩與心通,寄意琴音,不知不覺彈出自己的真感情來。那書生開頭不住口的稱贊,不知不覺也就聽得出了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