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空際香花 玉人戲英俠蓬萊異島 童子拜奇人(第4/7頁)

金世遺躲在一塊石頭後面,那石頭沒有人高,金世遺蜷縮身軀,手腳仍然稍稍露出來。金世遺急著要聽她們說話,也不留意。花叢中傳出很低弱的嘆息,隱約聽得是冰川天女的聲音說道:“不要你管。”幽萍又是格格一笑,道:“小公主,其實你這是何苦來呢?我明明知道你歡喜他!”冰川天女道:“亂嚼舌頭。”幽萍道:“若是你不歡喜他,你也就不會恨他了。”金世遺聽了,心頭又是蔔通一跳,細想此言,大有道理。

冰川天女不見說話,幽萍又道:“我說呀,你若再和唐相公生這無謂的閑氣,倒教小人得意了。”冰川天女道:“什麽?”幽萍笑道:“你難道不知道,有個人呀,就像獵犬一樣追逐我們,不,不是獵犬,是個癩蛤蟆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金世遺大怒,不由自已地跳了出來,大叫道:“什麽?我是癩蛤蟆!”

花叢中羅袂輕飄,翠環微響,冰川天女與幽萍走了出來,幽萍冷笑道:“小公主,你瞧我說得不錯吧。你說他是不是像一頭獵犬,鼻子倒真靈呢,咱們在哪裏他都嗅得出來。喂,算我說錯了,好不好?獵犬比癩蛤蟆要高一等。”金世遺一聲冷笑,面色倏變,鐵拐一舉,忽見冰川天女攔在前面,道:“你要怎的?”金世遺道:“你是天鵝,我這癩蛤蟆望都不敢一望;你的侍女是水鴨,我這癩蛤蟆倒想咬她一口!”冰川天女橫眉一瞥,冷冷說道:“金世遺,你眼中還有我嗎?”金世遺一生任性,以他的武功,要傷幽萍那是易如反掌,這時被冰川天女一斥,卻不由得心中一凜,但覺冰川天女自然而然地具有一種威嚴尊貴的神氣,教他不敢放肆。

他本來想再說幾句冷嘲熱諷的話,話到口邊又吞了下去,正容說道:“你的侍女出言無狀,我……”冰川天女道:“你想要教訓她嗎?我的侍女不必你代為教訓。”金世遺怒火又起,雖然不敢發作,負氣的說話卻沖口說了出來,就用冰川天女適才的話反問道:“冰川天女,你眼中也還有我嗎?”冰川天女向他瞧了一眼,淡淡說道:“咱們本是萍水相逢,眼中有誰沒誰,本來就無關緊要。”

金世遺冷了半截,妒恨慚怒種種情緒倏時湧上心頭,叫道:“你眼中就只有姓唐的那個小子!”幽萍冷笑道:“這又關你什麽事?”冰川天女嘆了口氣,眼光在金世遺面上溜過,目光充滿憐惜溫柔,雖然她的年紀要比金世遺小,卻像一個姐姐教訓弟弟地說道:“呀,你有這身本事,若然歸了正途,可以成為一代俠士;再不就是潛心武學,也可成一代的宗師。怎麽你卻要故意將自己變得這般無賴?”金世遺心頭一震,這種說話,他平生從未聽人說過,在說話中也聽得出冰川天女對他的愛惜關懷,但這時在如此的心情之下,他又哪能夠冷靜地去想?他只覺全身血脈僨張,腦中紛亂,身子似要爆炸一般,半晌才迸出一句說話:“我怎麽無賴了?”他自懂人事以來,就是這樣憤世嫉俗,嘻笑怒罵,遊戲風塵,從來未想過自己的行徑對是不對,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什麽無賴不無賴的。冰川天女被他一問,頓然怔住,說不上來。須知冰川天女所受的教養和他全然不同,她肯直言說金世遺無賴,已經是破了她平日含蓄矜持的慣例,再要她當面數說別人如何無賴,那簡直是不可想像之事。

只見金世遺的目光如癡似傻,呆呆地望著冰川天女,幽萍心中害怕,道:“你一直跟著我們,這不就是無賴嗎?”金世遺叫道:“路又不是你的,你有你走,我有我走,這怎麽是無賴了?”冰川天女心頭微感不快,避開了金世遺的眼光,道:“世遺兄,路也有很多,咱們還是各走各的好。”金世遺忽地大叫一聲,立即像猿猴一般攀上附近山峰,遠遠地逃開了冰川天女的視線。

金世遺攀上山峰,忽而長籲,忽而怪笑,忽而手舞足蹈,忽而在地上打滾,他身上那套偷來的華美的衣裳給荊棘刺穿,面上手足,也擦傷流血,他卻全然不理,但覺自己的靈魂似要爆破軀殼向冥冥的太空飛去,又恨不得身體能霎時間化作微塵,灑遍大地山河。這心情是羞慚、是憤怒還是自傷?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料想世上亦無別人能夠理解。他一把撕裂了身上的衣裳,在山澗旁臨流照影,大聲叫道:“我也是父母所生的清白之軀,為何世人對我這般輕賤!”

這刹那間,他一生的經歷閃電般在腦海中一幕幕閃過。他記起了自己的童年,別人的童年歡樂無憂,而他的童年卻是辛酸痛楚。他母親早逝,父親是一個落拓江湖的教學先生,在異鄉教館,他五歲那年,因為年老多病,東家不諒,辭了他的教職,他父親別無其他謀生技能,又帶著孩子,迫得乞討回家,在途中時常生病,幸得同伴的乞丐照顧,孩子才得不死。求乞三年,還未回到家鄉,他沒有死,他的父親卻病死了。他從此變成了小叫化,混在乞丐堆中沿門求乞,衣服破爛,身上長滿虱子,就像其他乞丐一般,沒有人來料理。如是者的求乞生活又過了三年,不知是因為肮臟還是疾病,他滿身生了一粒粒的小瘡,臉上現出紅斑,皮膚起結,他自己是小孩子自然什麽也不懂,但見其他的乞丐從此避開了他。出外求乞,人們也遠見遠走,幾乎經常挨餓。有一個老乞丐告訴他道:“看來你是患了麻瘋病了,你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求乞了,別人會把你活生生地打死的!”他駭怕得不得了,這才知道為什麽連乞丐也躲開他的原故。他自此不敢求乞,只是在晚上才悄悄出來,偷別人園地裏的瓜果蔬菜生食,有好幾次險些給人追上打死,白天偶一露面,就有人罵他是“小麻瘋”。膽小的遠走,膽大的就追他,嚷著要把他活埋,幸而他跑得快,屢次險死還生。這樣的過了幾個月野人般的生活,小小的心靈,包不住巨大的悲痛,自思自想這樣做人實在毫無味道,有一天他跑上高山,肚子餓,身上冷,叫一會爹,叫一會娘,突然把心一橫,就從山巖上跳下來,他的腳下是一條瀑布,瀑布沖下百丈幽谷,這小孩子拼著一死的狂激心情,就像瀑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