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論世談詞 微言曉大義尋幽探隱 遊俠露鋒芒

呂四娘又笑道:“聽說你在楊仲英門下之時,白天習武,晚上學文,還曾填過一道‘百字令’的詞?”唐曉瀾面上一紅,訥訥說道:“這首詞不過是少年時候的遊戲之作,根本不成其為詞。”原來那首詞正是他思念呂四娘而作的,不知何以會給她知道,見她提起,心中惴惴不安。呂四娘道:“你那首詞我讀過了,‘詞味’是有的,但太傷感了,少年人不應有此。你開首那幾句‘飄萍倦侶,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便充滿了孤獨自傷的情意。其實在茫茫人海之中,盡多知己,而且只要你行合乎義,做的事能為大多數人著想,那又何必定要人知?”

呂四娘談詞論世,曉以微言,諷以大義,對他詞中的兒女之情卻半句不提。唐曉瀾低頭不語,心中思想,起伏如潮。

呂四娘盈盈一笑,又道:“我少年時也曾填過一首‘水龍吟’詞,其中有兩句道:‘莫學新聲後主,恐詞仙笑儂何苦?’我以為無病呻吟固然不好,有病呻吟也大可不必。大丈夫若遇危難,當立定腳根,肩負重荷,闖過關去。學詞當學蘇、辛,像李後主那種亡國之音,學它作甚?你讀過辛棄疾那首‘賀新郎’詞吧,開首那三句,也像你那首‘百字令’開頭的三句一樣,嘆交遊零落,但他那首詞卻一片豪氣,和你大不相同。你還記得麽?你試念來聽聽。”

唐曉瀾擡起頭來,念道: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裏,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我不見,恨古人不見我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這首詞乃辛棄疾暮年所寫,但卻豪邁灑脫,勝於少年。唐曉瀾念完之後,頓覺自己心胸狹窄,真不免為古人所笑。呂四娘並沒有溫言安慰於他,但卻在該詞中引領他自己思索。唐曉瀾心懷漸暢,不禁問道:“姐姐把你作的那首‘水龍吟’詞也一並念給我聽吧。”

呂四娘想了一想,笑道:“也好。”念道:

天邊縹緲奇峰,曾是我舊時家處,拂袖去來,軟塵初踏,石門西住。短鋤栽花,長詩佐酒,幾回凝佇。慣裂笛吹雲,高歌散霧,振衣上,千巖樹。

莫學新聲後主,恐詞仙笑儂何苦?摘鬥移星,驚沙落月,辟開雲路。蓬島舊遊,員嶠新境,從頭飛渡。且筆瀉西江,文翻北海,喚神龍舞。

這首詞豪情勝慨,抱負既高,胸襟亦廣。若非呂四娘自承己作,唐曉瀾真不敢相信這是出於女子手筆。

兩人談得甚是投機,唐曉瀾悶氣雖消,但還想請問她立身處世之道,正思索間,忽聽得一瓢和尚在下面喊道:“四娘,沈先生午睡醒了,正找你呢。”呂四娘擡頭一看,笑道:“真是暢談不知時刻,日頭都已偏西了。你的肚子也該餓啦,回寺院吃飯去。”

唐曉瀾隨呂四娘下山,問道:“哪位沈先生?”呂四娘笑道:“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我爹爹最得意的門生沈在寬。”唐曉瀾“啊”了一聲,問道:“他不是五年前已被捕了?”呂四娘道:“甘師兄還沒對你說過吧,後來我們把他救出來了。”唐曉瀾先是心神一蕩,後來一想:呂四娘對自己的姐弟之情,已足令自己銘心刻骨,哪能再存奢望?這樣一想,心湖平靜,心境澄明,默默的隨呂四娘進了禪院。

沈在寬午睡初醒,回味呂四娘晨間所說的言語,只覺蜜意柔情,縈回心底,再看自己日間所集前人斷句的那首小詞,重讀一遍,讀到:“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兩句,不覺啞然失笑。心想,呂四娘如此深情眷戀,自己還自尋苦惱,這真是著甚來由?又想道:古人相交以誠,像呂四娘那樣綺年玉貌,五年來卻忍受空山靜寂,伴陪自己這樣一個殘疾之人,而且還願以身相托,這真是情真意誠,在古人中也不多見。這時,心底陰霾,盡皆掃凈。

呂四娘帶唐曉瀾進入禪院,兩人並肩而行,唐曉瀾已長得比呂四娘還高,禪院前有山泉匯成小潭,潭水照影,只見一個英俊少年,一個婀娜少女,有如並蒂之蓮,在水中搖晃。剛才呂四娘在流泉飛瀑之旁,聽唐曉瀾申訴,全心想替他消解憂危,心中毫無別念,對水中影子,亦無感覺,如今經過小潭,步入禪院,突然想起了沈在寬那首集句小詞,只怕沈在寬對自己還未能全心信賴,見了曉瀾,若生誤會,這豈不加重他的病情?思念及此,腳步忽緩。唐曉瀾若有所覺,回頭問道:“姐姐,你想什麽?”呂四娘擡頭一望,陽光明朗,山花如笑,說道:“沒有什麽?”跨前兩步,帶唐曉瀾進了禪院,在一間靜室之前叩門叫道:“在寬,有客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