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斷掌女子

她終於看見他了。

可是他是什麽樣子的呢?

那應該是劍眉星目,古人不是這樣形容男子的眉目的嗎?可是劍眉星目是怎麽個樣子的呢?那大概也是玉樹臨風吧?不是也有很多人用它來形容漢子的氣態嗎?但玉樹臨風到底又是怎麽個樣子的呢?

她這才發現,原來“他”在她心中還沒有成為一個完全的“人”,而是一種動人心魄的氣流,帶一點藍色——她一向認為自己愛惡分明,不是黑色,就是白。

她發現自己最想念的那個人,原來見得最少,記得最不清楚。她記憶中他的樣子都跟他接觸過的事物聯在一起:浣花溪畔,那濺著藍意的信箋;峨嵋山道,那帶看濃霧的晨昏;那首略帶憂傷的歌:郎住一鄉妹一鄉……這樣唱著,仿佛他才真實了起來。

啊蕭大哥,我曾一起與你共死同生。

她為這一種感覺而感覺到幸福。

這幸福仿佛回到小女孩的歲月裏。那時侯,母親帶她上街子,兩旁都是琳瑯滿目的玩意兒。她去看巧麗的燈籠,她有錢,可是她沒買;她去看蒸饞摸鍋,有點餓,可是並沒有吃。她東瞧瞧、西看看、這兒摸摸、那兒拭拭。有時候,她會忽然買一些東西,跟她來溜街的意思是一樣的,她喜歡看買東西的人和賣東西的人,他們的樣子,他們的表情,他們的貨品,他們的熱鬧,看那些煮好煎好和炸好的食物,還有喜歡去嗅它們的氣味,那怕只是一塊緞綢。她每樣東西都喜歡用手去摸一摸,不管那是一條美麗的魚還是一塊高麥飴餡,她喜歡指尖傳來的感覺。但她並不強求那些好看、有趣的事物完全為自己占據,直至她看見了他……

他的劍眉,他的星目,他的玉樹,他的臨風。

她覺得她前世必定曾遇見過這個人,後世還會再遇。而且還欠了她一點什麽,讓她有不安而美、不安的美的感覺。

她不是遇到了一只自己喜歡或心愛的布人兒,就想要占為己有的女子;她對他的感覺就像一把傘,外頭正漫天漫地的下著雨,沒有了它的庇護,在這場人生無涯的紛雨裏,她得要弄濕了,受寒了……

可是他在那裏呢?

她看見他了。

那是他嗎?

他向她走過來了。

那是蕭大哥嗎?

蕭秋水這名宇是灼亮的,可不是嗎?它的“水”字加它的“方”字,她可不就是她的“在水一方”嗎?

可是他的身子怎麽會是浮著的?

還是我的身子才是浮遊著的?

他是向我走來嗎?

“他”是他嗎?

“我”是我嗎?

——那女子會是我嗎?

不是……不是的!

那女子已轉過臉來。她笑了,她有深深的酒渦,像兩粒首飾。這女人美麗如刀。她醉人如酒。可是,它是我嗎?不,她不是我……蕭大哥卻不是向我走去。

啊——這女子也發現了我,她向我望來,臉容竟跟我愈來愈相似、愈來愈接近……然後她乍然而起,在夢中驚醒,才知道是自己做了一個夢。

她夢裏有我。

可是我呢?

我在那裏?

——蕭大哥呢?他在她的夢裏,那麽我是在誰的夢裏呢?

我究竟在沉、還是在浮?到底我是喜是憂?怎麽我四肢如許不聽使喚,如此無力?我是誰呢?我在那裏?究竟是下了一場雨,還是我的淚,讓我覺得涼、覺得冷、覺得無限淒戚、如許無依?……

唐方乍醒。

外面金風細雨、葉葉梧桐雨。看來,已下了好一些時候的雨了。一丈青絲千點雨,五十弦琴半盞愁。外面有一池荷塘,蜻蜓點水、粉蝶翻飛,陽光泛花,葉墜珊珊,綠芽似簪,拂窗有寒。可是我的夢呢?……

如果剛才的不是真,怎麽蕭大哥會如此真切?如果剛才是真的,怎麽蕭大哥卻不在了?那女子是誰?怎麽如許陌生、又這般熟悉?究竟我夢到她、還是她夢到我?還是我們都在做著一個共同的夢,夢到夢醒的微寒,夢到夢是遺忘裏的記憶,感情裏不可能的疊合?

唐方這樣想著,忽然覺得很傷心。她傷心的時候就用手去撫平想要皺起來的眉頭。媽媽在過世的時候,死於心疼:心痛使她緊鎖著眉頭,手完全冰冷。她比母親的手更冷,她一只手握住媽媽的手,知道媽媽為她不放心、不肯撒手。她就用另外一只手撫平媽媽的蹙眉:媽媽,您放心吧,您不要為我加添額上的皺紋……媽媽,看到您的皺紋,好心疼,我要代您心疼,好嗎?

想到母親死前的臉,要不是她老人家把自己皺眉皺出皺痕來,她還以為母親只是睡去,而不是逝去。此際,她用指尖去拭平皺紋,再想那個夢的時候,她就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你那飄泊的心情吧。我跟你只是前世相約今世的相逢,有緣或得要等來生再續。可是,我還沒愛夠你呢。一生一世已是那麽倉促,何況我和你只有幾次匆匆相聚相依,都是面對強仇、激發情愫。我們連容顏也末及相記清楚啊,縱或來世再見時,你仍是你嗎?我還是我麽?你還認得出我嗎?我是你揮指揮去肩上的一朵落花,還是一只無棲的蛾?春寒叫峭,來生還能在頸肩呵暖、耳畔纏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