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開開就要謝了

第一回 天花

能夠在冬天裏開的花都是極美艷的。

更何況這已是冬至了。

不過,他一向並不十分欣賞花。

他欣賞葉。

紅葉。

葉子轉紅的時候,正因為它理當是綠的,所以特別淒艷。

他那白得似研玉觀音一般的頰上,偶而也會泛起兩朵嫣紅。就像楓葉一般,病態的紅,也是一種美艷。

他除了欣賞紅葉,還愛劍。

所以人人都稱他作“劍俠”葉紅。

當然,被世人稱作“劍俠”,除了要懂得劍,仿佛還要拿著劍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才配得上“劍俠”這兩個字。

葉紅才不管這些。

他才不理什麽“劍俠”。

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劍俠”。

他只想撇開一切,痛痛快快,做一些“人”應該做的事。

除了劍和紅葉,或許葉紅偶爾也會愛看一種花。

天花。

他認為“雪”就是“天的花朵”。

天的花朵,清白無寄,婉轉成水,誰也留不住。

每一朵雪都有它的生命。

每一朵雪花都不同。

但人生在世,像花開一般燦亮一下就謝了。這又有何難呢?

只要在冬雪裏舞一場劍,把一生的情深和半生的義重都灌注在裏頭,大抵就是舞過長安舞襄陽而終於舞到江南的水岸。

這樣想著的時候,葉紅有一種舞劍的沖動。

一如求死的感覺。

要活得像一朵花,一時燦爛容易得。

他本來有一種疏懶的感覺,但想到最能激發他的劍氣的那一把刀那一把木刀的時候,於是他離開了浴池,披上了寬袍,抄起了用黃絹裹著的劍,走出澡堂。

這個地方叫做“巫巫池”,位於十字街北。平江府裏沒有男人不知道這個地方。不過,知道這個地方的人,不一定就能來。

因為昂貴。

就算是有幾個錢的漢子,也不一定能來。因為氣派。

沒有氣派的人,見識稍微少一些的人,來到這裏還真會擡不起頭來、提不起勁來。

葉紅身旁有兩個小僮替他整理衣服,他挽著劍,從“巫巫池”,穿過“樂其廊”,走入了“劍亭”。

“劍亭”是練劍的地方。

“劍亭”裏擺放了很多把寶劍、名劍、古劍,只要你付得起錢,你就可以足尖點在其實是精鋼打造得維妙維肖的池心荷葉上,或飛騰到亭頂的十二條彩釉飛龍之上,跟人交手、喂招,保準對方一定會劍差一招,輸於你的絕招之下。

這時候,“劍亭”裏已有了七八個人。

縱不是世家子弟、一方之王,也是貴裔王孫、劍壇好手。

其中一個臉上長著許多麻子和痘瘡的人,一面持著他那柄青銅古劍,一面滔滔不絕地在說話。

“我就這麽刷刷刷幾下,他們喝采聲不絕,我說,老賓花子,你別鬧得起勁呀!他那個老小子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還問我:拍手都不可以啊!話未說完,他的褲子就掉了下來,全場姑娘們嘩然”聚攏過去聽和眉飛色舞的在說的人都很亢奮,“你道如何?我就這麽察察察幾劍裏,已割掉老賓花子褲頭上繃帶,所以嘛,出醜嘍”

葉紅注意到那說話的人,他臉上布滿瘡疥和痘子,但是麻痘歸麻痘,瘡疥歸瘡疥,分明得河水不犯井水,雜亂中居然還井然有序。那麻疤有的突了出來,有的凹了下去;瘡痘則不然,全紅彤彤吐蕊似的浮了上來,頂點都有一點乳白的膿瘡。當他說得興奮的時候,臉上每一粒痘子似都會笑,跟他參差不齊的牙齒一般爭鋒頭。

這人叫做李三天,是個年少得志的商賈,劍法應該練得不錯,但好大喜功,且好作下流事。他們都叫他作“小李三天”。大家都喜歡聽他說話,平時心裏暗藏的猥褻事,全仗小李三天的口“說者無罪”地吐露出來。

“他們跟著還要我表演。我說,表演什麽啦。下一個表演要回房去啦。我這一說,姑娘們都嘻嘻笑了起來,一個生了幾束貓須的漢子就不服氣,斜瞪著眼對我說:‘噯,你劍法很好是嗎?’你知道,我一向都不是個很謙虛的人,而是十分謙虛的人聽到這裏,大家都“噓”了一聲,從這一聲裏表達了十二分的不同意。小李三天才不理會,徑自興趣勃勃地說了下去,“我就跟他說:‘不敢當。’他氣得歪了脖子,說:‘我來比比看。’我說:‘這樣不好吧?’他居然說‘你怕了吧?’我就跟他聳聳肩,說:‘免傷和氣嘛,’然後又補加了一句:‘我怕傷了你。’那貓須大漢氣得跳了起來”

“好哇,”一個狗臉漢子也叫了起來,“快開打了。”

眾人都更興奮,聚精會神地聽下去。

“還沒。”小李三天好整以暇地說:“誰知他的話激怒了座上一個背負十字劍的大漢。那大漢冷冷地照樣問他一句‘你劍法很好是嗎?’貓須漢說‘你要不要試一試?’十字劍大漢說:‘你的命還不值得我去坐牢。’貓須漢的腦筋也動得快:‘對畜牲有對畜牲的劍法。’話一說完,劍光一閃,他已出了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