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塵定

金氏子弟殺的殺囚的囚,僅有幾個痛哭求饒誓死效忠的,被龍佑帝饒過不殺。有翰林學士死諫,要龍佑帝斬草除根,皇帝到底顧念要留下金氏血脈,沒有準奏。

慈恩宮如今就是一座冷宮。龍佑帝幾次走到宮門前,轉念又擺駕他往。直到聽說太後哀傷過度,三日未食,皇帝心生不忍,悄然來到慈恩宮外。

“母後!”

太後失神地擡頭,龍佑帝發覺她竟老了二十歲,像一個衰憊的鄉間老婦,不復雍容華貴。他心一酸,伸手撫她頭發,慢慢俯下身靠在她膝下,嘆道:“兒臣來給母後請安。”

“晚了,什麽都晚了。”太後黯然失神。

“兒臣已決定饒恕金家的罪過。”

太後緩緩搖頭:“我金家的人沒有罪。他們只是安分守己地封爵當官,就算貪一點,這天下是我兒子的,他們貪一點有什麽不可以?”

龍佑帝默然不語。太後任著兩行老淚爬過臉上柔軟的皺紋,咳了數聲又道:“真正想反的是左勤、是燕陸離,可是皇帝呢?只記得滅金氏一族!只記得滅我金氏一族啊!”話說到後來,變作哀哀嗚咽。

自金要兒成為太後,雍穆王金敬、安陽侯金政、安樂侯金致、安熙侯金放、隨喜侯金敏、崇善侯金敞,金氏一門一王五侯,朝廷各院府及地方,皆有金家在位當權者。此時樹倒猢猻散,金氏在朝為官者一律查抄家產,被殺者凡三十一人,被貶四十七人,流放者七十六人,比起之前的權勢可謂天壤之別。其余妻妾兒女及奴仆共數千人,雖看在太後份上免於族誅,然男子用不得任京官及侍衛,女子不得嫁有功名在身者為妻。詔令即下,金氏已永無翻身之日。

龍佑帝見太後悲戚不已,也自垂淚,太後冷冷推開他,道:“你不姓金,你不會明白!是我沒用,生了個六親不認的兒子,滅了金家是我的報應!”她猛一抽氣,突然森然對龍佑帝道,“可是皇帝,你的報應也快到了!你殺那麽多至親的人,他們的鬼魂不會放過你!”

“夠了!”龍佑帝原已不甚其悲,聽到太後開始胡言亂語,不耐地站起身,冷冷地道,“太後,你至親的人是我,我至親的人是你,再加上少陽,我們才是一家人,其他人的死活究竟不如我們三個重要!母後是想沉湎往事,還是想重新做回皇太後,請好自斟酌!”

龍佑帝一轉身,心中憋屈的發慌,一眼瞥見桌上的茶盞,倒了一杯茶,壓住火氣遞給太後。

太後並沒有接,她呆呆地看著龍佑帝,半天才明白過來似的,突然說道:“一家人?呵,你還記得我們是一家人。你知道為什麽一定要酈遜之娶少陽?他,才可能是你真正的兄長!”太後惡狠狠說完,仿佛憶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一雙眼瞪得像是要吃掉皇帝。

“當”的一聲,茶碗落地,龍佑帝茫然失色。他猶如被一劍刺中,鮮血映紅了黃袍卻猶不自知。

當日母後說酈遜之令她想起個人,那人就是許貴妃,真正的皇子竟是酈遜之!龍佑帝頭皮發麻,他已經沒有和酈伊傑對質的機會,這個老狐狸正準備帶著他的兩個兒子遠走高飛。

他啟用不了酈遜之,而酈遜之隨時可能重返朝廷——憑借隱藏的尊貴身份。

龍佑帝汗如雨下,他清楚地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

疾步走出慈恩宮後,龍佑帝派人探詢酈遜之的下落,得知他竟在永秀宮,暗道天助我也。他急點兩百名禁軍圍住永秀宮,而後清理出永秀宮外一座冷清的暖閣,指揮刀斧手與弓箭手埋伏妥當。

酈遜之步出宮殿時,渾不知一只腳已踏進了鬼門關。

“遜之!”龍佑帝安然地於永秀宮外的廣場叫住了酈遜之。夕陽欲落,酈遜之回轉身來,暗色如花繡在他的衣襟上,龍佑帝仔細看他眉眼,悲哀地找到了相似的證據。

他們都有酷似先帝的堅挺鼻梁,細看去,連眉毛的長短起伏,也是一模一樣。

龍佑帝百感交集,在親緣面前有刹那的遲疑,但當酈遜之謙卑地步近,向他屈膝行禮時,他心中再度豎起高墻。

“起來說話。”龍佑帝扶起他,明白即將說的話,是真正在向酈遜之告別,“你要走了……”

“遜之心有社稷,如有召喚,自當隨時為皇上效力。”

龍佑帝辨不出酈遜之說的是真情或是假意,他也懶得分辨,酈伊傑費盡周折保全先帝之子,可以視作對先帝的忠心,卻絕不是效忠當今皇帝。龍佑帝想好了,他不會再動酈伊傑,免得在史書留下鳥盡弓藏的評語,輔政王爺必須留下一位,才顯出討伐另外三人的必要,否則就成了屠殺功臣,令天下寒心。

“你要好好照顧你父王,他是我最倚重的大臣,卻一心退隱,這是我沒福氣。如今你也要走了,幸好尚有琬雲陪我,不然,我無論如何都會留下你們其中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