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童偶

聶隱娘愕然,怔怔地望向玉階上的霍小玉。

誰能想到這個在幽暗的月色中操縱一切的機關制造者,這個索居在深山古殿中,王子般驕傲、孤獨的男子,竟是個又聾又瞎的殘廢?

然而,他的衣衫,他的長發,乃至他的宮殿,都如此整潔,一絲不苟。五年來,他就這樣獨居在這座荒殿中,無親無友,陪伴他的,只有一群自己制造的人偶。不僅別人看不到他,就連他自己的眼中也只有黑暗,但他卻依舊拖著殘缺的身體,如此精心地修飾自己的容貌和風儀。

難道,這只是出於他對自己的尊重?

聶隱娘久久注視著他,對眼前這個敵人,第一次有了憐憫,也有了敬意。

霍小玉似乎平靜了下來,輕輕叩擊皮鼓道:“你們沒有猜錯。我不僅又聾,又啞,又瞎,而且從胸部以下,就已完全失去了知覺。”他嘴角浮出一絲揶揄的笑:“我的整個身子,都是靠七根支架勉強支撐著,若離開這些支架,我就會整個癱倒下去,變成地上的一灘爛泥。”

聶隱娘擡起頭,望著他高高在上的身影,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他會坐得這樣直。

良久,她才輕輕嘆息了一聲:“是主人將你變成這個樣子的?”

霍小玉平靜地道:“是的,那一天,他擊斷了我的脊柱,熏壞了我的眼睛和喉嚨,又將水銀灌入了我的雙耳。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回來找我。”

他的手指在皮鼓上緩緩叩擊,平靜異常,似乎那些慘絕人寰的酷刑,並非發生在他身上。

霍小玉擡起頭,微微一笑,月光垂照在他下顎上,透出一片驚心動魄的蒼白:“那一天,當我從劇痛中醒來,眼前只剩下無盡的血紅,疼痛直透骨髓,讓我瘋狂。我伸手向前摸索,卻發現大灘的血混著塵埃,已然半幹,幾只老鼠就在粘稠的塵土中糾集,它們似乎被我探出的手嚇著了,踩著我的身體,四散逃跑……”他的笑容中帶著些許嘲弄之色:“我是個有潔癖的人,這些肮臟的畜生讓我不住嘔吐,幾乎連心都嘔了出來。又不知過了多久,我掙紮著想站起來,卻感到自己的脊椎,一寸寸向下坍塌而去……”

皮鼓的聲音生澀、嘶啞,宛如一扇久未開啟的鐵門:“你能想到,這種感覺有多麽恐怖麽?”

聶隱娘一震,寒意從骨髓深處徐徐升起。

霍小玉卻依舊微笑道:“又昏迷了好久,我再次醒來,慢慢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冷靜下來,忍著劇痛逐個調動我身體的器官。我想知道,他還給我留下了什麽……”他輕輕拂開腮畔的散發,嘴角透出淡淡的笑意,這笑意在四周陰森的光影下顯得有些古怪,仿佛是一個癡情的少年,在月夜中,回憶起了情人多年前送給他的禮物。

天底下最殘酷的禮物。

“他還給我留下了這雙手,只有這雙手。”長發的陰霾下,霍小玉的笑比月光還要動人:“這意味著,他還不想讓我死。”

他頓了頓,重重道:“所以,我便不能死。”

“我決定活下來,拖著這殘缺的軀體,在這座廢棄的宮殿裏活著。無法聽,無法看,無法行走。陪伴我的,是老鼠、木偶、淒風、苦雨……每當陰雨的時候,我的每一塊骨骼都會裂開般劇痛不已,每一寸肌膚都會發出腐敗的氣息,但我知道,我的心還沒有死,只因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找我……”

他的話平靜如水,聶隱娘卻不禁感到一陣莫名的森寒,忍不住道:“主人為什麽要這樣對你,你究竟做錯了什麽?”

霍小玉的笑容漸漸隱去,冷笑一聲:“錯的是你們,我是為你們承擔了罪過。”

聶隱娘皺眉道:“你是說,主人因為叛徒而遷怒於你?那為什麽恰恰是你,不是別人?”

霍小玉輕撫皮鼓,搖頭道:“那不過是因為,你們連被遷怒的資格都沒有。”他霍然擡頭,散發流水般分開,顯出半張蒼白而消瘦的臉。

他的容貌極為清俊,一雙眸子卻黯淡無光,毫無血色的唇際卻浮出一抹微笑,這笑容稍縱即逝,但竟是如此純粹、懾人心魄,仿佛他回憶起的,不是殘酷的折磨,而是畢生的驕傲。

聶隱娘望著他,一時無語。想不到眼前這個男子竟是如此的固執、執著,連主人施加到他身上的酷刑都欣然承受,當作是主人對他特別的恩賜。

他是太過愚蠢,還是太過情癡?

又或者,這也只是他為自己編織的一個虛假的夢境?若沒有這個夢境,誰又能在這樣一座死氣沉沉的大殿中,拖著半死的殘軀,守候整整五年?

五年的黑暗,五年的寂寞,五年的痛苦……

聶隱娘輕輕嘆息了一聲,沉聲道:“你不恨他?”

霍小玉冷冷笑道:“恨他?你們有什麽資格恨他?”他搖了搖頭:“謝小娥,你當年被庸醫割得體無完膚,是主人將你從垃圾中抱起,用盡奇方異術,讓你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