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席亦高徐徐走出來,他是已逾中年的人,可是仍然保持頎長瀟灑的身材,面孔也長得很清秀。

石芳華想道:“他的樣子一點也不討人嫌啊!”

席亦高那對神光內蘊的眼光,凝視著她,接著往下說道:“我本以為我這顆心,已變成鐵石,誰知今晚卻被你超凡絕俗的表演,感動得像是少年一般。’’石芳華大為驚喜,道:“真的麽?”

席亦高道:“自然是真的,唉!你使我勾起了遺忘已久的無數往事,使我悵惘不已,說起來真有點不好意思。”

石芳華輕移蓮步,直到幾乎碰到對方的身體才停住。

她衷心歡欣地抓住他的手掌,柔聲說道:“啊,請別覺得不好意思,這是每個人的真情流露呀!”

席亦高聳聳肩,道:“但像我這把年紀……”

石芳華道。

“年紀有什麽關系?我記得在一出叫做‘釵頭鳳’的戲中,陸遊已經是個老翁了,但當他重到沈園之間,記起了他的被迫休掉的妻子,還吟出‘此身行作稽山上,猶吊遺蹤一悵然’的名詩……”

她說得自己也感動起來,美眸中隱隱泛現淚光。

席亦高連連嘆氣,這是因為他也很感動,而他卻不能掉眼淚,所以只好用嘆氣來抒發這種感觸。

石芳華深深吸了一口氣,曼聲輕唱道:“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她略略停頓了一下,又繼續低唱道:“春如舊,人空瘦,淚超紅漫鮫絹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唱曲在她說來,原是出色當行之事,這首小令,從她檀口中吐出,字字如珠落玉盤,既清晰,而又充滿了感情。

席亦高長長的嘆一口氣,道:“唉!你真使我變成少年般多愁善感了……”

要知石芳華唱的正是胎炙人口的“釵頭鳳”詞,這是一個發生在南宋大詩人陸遊(放翁)身上的淒艷故事。

原來陸遊最初娶唐氏,美慧而能詩詞。伉儷之間,情好甚篤。可是陸放翁的母親卻不喜歡這個媳婦,因此陸放翁只好把她休了。

唐女雖然離開陸家,但陸遊並沒有與她斷絕,而是另營居室,時時相聚。誰知後來還是被陸母曉得了,雖然她找到兒子藏嬌之地時,陸遊已早一步帶了唐女逃開。但這麽一來,他們只好真的分手了。

唐女後來嫁給同郡趙士程,當春風薰人時節,有一天,唐女和趙士程到禹跡寺南邊的沈氏園遊賞,恰好碰到陸遊。

唐女除了饋送酒菜給陸遊之外,別的話已經不能多說了。

不僅是往事如煙,去如逝水。

而且男婚女嫁,各有依歸,此生此世沒有破鏡重圓的希望了。

陸遊悵惘久之,便在墻上題下上述那一闕“釵頭鳳”。

唐女也和了一首(從略不錄)不久就郁郁病歿了。

這兩首淒艷徘惻的小令,一時傳送人口,流傳千古。

陸遊自此一別唐女,宦跡四川,飽經憂患。

四十年後,重遊沈園,這時他已是六十多歲的老翁了,可是還忘不了四十年前的往事舊夢,傷感之余,便以絕世才華,作了兩首六絕。

第一首是:“城上斜陽畫角裏,沈園非復;日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第二首是:“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錦。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悵然。”

這時候的席亦高與石芳華兩人,心中都充滿了淒涼悵惆。不過嚴格說起來,他們的愁緒並不一樣。

石芳華以傾國的姿色,穎慧的天姿,以及絕世的韻喉,成為馳譽大江南北的昆腔第一紅伶。

她的身世遭遇,與表面上的姿采繽紛,恰是極強烈的對比。因此之故,她的感觸既多且深,不是別人所能想像,更難了解。

席亦高比較簡單些,他只不過在這個青春煥發天真孩子面前,感到歲月催人,而不管是多麽強有力的英雄豪傑,名家高手,對於這一點,都是無能為力。因此,他不禁湧起了“老去”的悲哀。

在少女當中,很少人能發生石芳華這種淒怨無限悵觸萬緒的情懷。但在男人來說,大多數到了或過了中年,會像席亦高一般,生出感慨。這一點,卻是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之處。

外面人聲漸漸沉寂,可知人群已經散盡。

石芳華傾聽一下,忽然感咀地道:“啊!沒有人了,這叫做‘曲終人散’啊!”

席亦高道:“你不要著眼在目前,假如你想到明兒晚上,如果你仍然獻唱的話,依然是熱鬧爆滿的場面,你心裏就不會難受了。”

石芳華顰眉含愁地道:“如果我會想到明天,那麽我也會想到數年之後的光景了,到了我人老珠黃,聲音已啞,感情已枯,那便是真正的曲終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