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煙雨江南煙雨劍

這一家老當鋪不但給人堅牢的感覺,那櫃台上的鐵欄柵更令人泛起隔開了兩個世界之感。

有沒有人聽過錢包飽漲的人光顧當鋪的呢?當然沒有,所以那些鵠立在櫃台外,伸長脖子的窮鬼,沒有法子不把朝奉們看成是高高在上的另一階層的人物。

那姓林的胖朝奉懶洋洋道:“這口劍不過是破銅爛鐵面已,就算一兩銀吧!”

這種昧著良心硬是把足金戒指當作鍍金戒指大殺價錢的話,林朝奉每天不知要說多少遍,因此他幾乎想把長劍扔出去,整個人都被無聊乏味的感覺充滿。

不幸的是他向櫃外俯視了一眼,這一眼竟使他完全清醒了,因為那個人的目光像刀子般刺過來,雖然不痛,卻冷得要命……

那個人長得高高的,樣子蠻英俊的,但看上兩眼之後,反而如墮人霧中似的,瞧不清楚這人的年紀和樣子究竟是怎樣的。

那人用眼光之刀刺人林朝奉心裏,又用低沉的聲音道:“你太年輕了,叫一個老的出來。”

胖胖的林朝奉如受催眠,伸手扯動一條絲繩,此繩通人內室,系在雷老板桌上的銅鈴上。

七八十歲滿頭白發的雷老板立刻出現,他問都不問,拿起那口長劍審視片刻,笑一笑道:“好劍,劍鞘是百年的鯊魚皮鑲金制成,劍身的魚鱗片紋,泛起血紅光彩,至少染過一百個人的鮮血。”

雷老板這時才緩緩望著求當的客人一眼,道:“大爺請進來,萬事都有得商量。”

那人道:“我叫小辛,有話在這兒講就好。”

雷老板道:“悉聽尊便,辛大爺想押多少銀子花用?”

小辛忽然想起昨天黃昏來到這座城市市郊的片段,那時他站在一個高崗上,遠遠望見滿城燈火絲竹管弦之聲隱約可聞。小辛突然間呆住了,宋詞中有幾句形容一個飄蓬過客看見滿城燈火時說……“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於是小辛懷著滿腔淒涼落寞之情,凝立遠望,直到中宵風露已幹朝,陽光照遍大地,才走入城內。但仍然蘑菇了好久,看看已是中午,方始大步走入這間當鋪去。

最主要的是他懷中連一文錢都沒有,這六七日一路行來,每天三餐一宿少一文錢都不行,所以非得找個當鋪不可了。

雷老板蒼老而相當響亮的聲音又道:“如果老漢的老眼不是昏花,則可以肯定這口劍便是天下武林高手無不膽寒色變的血劍了!”

小辛說道:“哦?叫做血劍?”

雷老板道:“想不到三十年之後,還能夠重睹此劍,人生真是變幻莫測的,對麽?”

小辛道:“我只想知道這口劍可以當多少?”

雷老板道:“你說一個數目,老漢立刻如數奉上。”

小辛尋思一下,道:“好,十五兩。”

雷老板重重嘆口氣,雖然摸出十五兩一錠紋銀,卻不交給小辛,說道:“你一定不知道血劍嚴北的名字,他在三十年前,天下凡是能夠名列高手之林的人物,只要聽到血劍兩個字,馬上就得準備好後事……”

老人的話聲只停了一下,忽然把銀子丟出去,厲聲道:“滾,滾,我不想再見到你!”

小辛動也不動,連眼皮都不眨,道:“血劍嚴北算得什麽東西,不過是一片落葉罷了!”

雷老板怔一下,道:“落葉?什麽落葉?”

小辛淡淡道:“他的劍縱然可以斬金截鐵,或者藏有血劍的劍訣,但在我看來,只值十五兩。”

雷老板怔完又怔,胖胖的林朝奉精乖得很,趕緊出去撿起銀子,雙手奉上。老人突然大叫道:“不行,此劍十五萬兩都不止,你只要十五兩的話,到別家去!”

這真是豈有此理的事,求押之人居然不肯押多,鋪老板卻嫌當是太少。

林朝奉只覺拍馬屁拍在馬腿上,臉上肥肉亂顫,頭上冒汗,趕快縮手。

雷老板用堅決的聲音道:“小辛,到別家去,我要為血劍嚴北痛哭一場,再為他大醉三天,你走吧!”

那蒼涼沉痛的聲音忽然打動了小辛的心,雷老板憑什麽流露出這種只有年輕人才有的感情?難道那默默流逝的時光,雖然能夠把滄海變成桑田,卻不能使人忘懷了往事?

雷老板真的姓雷麽?他和血劍嚴北又有什麽淵源交情?

小辛眼睛忽然一陣酸熱,淚光模糊。原來他看見雷老板——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居然滿眶熱淚,連白胡子也在顫抖。

我是人間惘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

小辛自己曉得,曉得自己的確是人間的惘悵客,那十五年的黑暗時代,所有的夢想都幻滅了,世上還有誰曾遭遇到比他更悲慘的命運呢?

到處都是一片黑暗,四下彌漫著腐落泥沼的氣味。

但是可怕的不是黑暗,不是寂靜,亦不是腐敗的氣味,而是絕望——逃不出這幽冥世界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