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蘊皆空

谷縝呆望了一陣,吐一口氣,斷了追趕的念頭,放緩步子向前走去。山中風光奇秀,一路行去,雲海霧凇,風喧林嘯,翠屏千重,紫氣蔚然,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濺出,瀉落百尺,流雪飛銀,漱石沖穴之間,化作萬千珠玉。

泉邊是一面石崖,宏偉平整,刻滿字跡,字體大有數丈,小者也有幾尺見方,其中不乏李白遺草,東坡手跡,狂放豐腴,各擅勝場。

谷縝不知自己信步所至,來到的竟是三祖寺西邊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來歷代文人均在此有題刻。谷縝賞鑒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畫,無不辨識精妙。眼見壁上文賦都雅、五體兼美,不覺看得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萬嶽歸宗”八個摩天巨字,心中湧起一股清壯,脫口贊道:“不愧是天柱家風!”

叫聲未落,忽聽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風?”空谷傳音,余韻清絕。

谷縝轉眼望去,沈舟虛推著輪椅駛來。谷縝聽出他考較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長吟道:“時有白雲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

沈舟虛輪椅更近:“如何是道?”

谷縝道:“白雲覆青嶂,蜂鳥步庭花。”

沈舟虛道:“如何是和尚利人處?”

谷縝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沈舟虛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谷縝道:“獨步千峰頂,優遊九曲泉。”

沈舟虛道:“如何是西來意?”

谷縝應聲道:“白猿抱子來青嶂,蜂蝶銜花綠蕊間。”

問到這裏,二人相對大笑,沈舟虛點頭道:“好小子,記性了得。”莫乙恰也尾隨而至,聞言冷笑道:“這是崇慧禪師的公案,這小子湊巧記得幾句,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谷縝笑道:“說到記性,莫大先生舉世無雙,區區自愧不如。”莫乙聞言大喜,只是咧嘴傻笑。

原來沈、谷二人所問所答,本是一段禪門公案,為天柱山高僧崇慧禪師者所留,是為禪門千古雋語,意味深長。沈舟虛本以為機鋒突出,能將谷縝難住,誰知谷縝博聞強志,應對無誤,沈舟虛雖為仇敵,也不禁擊節贊賞。

谷縝目光掃去,莫、薛、燕、蘇四大劫奴在沈舟虛身後圍成半圓,再瞧附近草間,細響颯颯,分明有人潛伏,不覺笑道:“沈瘸子,你勞師動眾對付本人,豈不是泰山壓卵?”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向膽小,若能泰山壓卵,最好不過。”谷縝道:“你要怎樣?”

“也不怎樣。”沈舟虛淡淡說道,“只想請閣下前往‘嘉平館’圍棋一日,聊解山中孤寂。”谷縝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沈舟虛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縝呸了一聲,笑道:“老子一手屎棋,又算什麽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就明說,何苦這麽多彎曲?東島扣了沈秀,你當留下我,就能和東島扯直?卻不知老子是東島的不肖子,那兒的人恨不能殺之而後快。你讓我當人質,真是打錯了算盤。”

沈舟虛搖頭道:“令尊若要殺你,當年你犯下罪過,他為何不殺,偏偏將你關入獄島?足見父子情深,世人難免。”谷縝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沈舟虛笑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谷縝容色一緩,忽又笑道:“去嘉平館圍棋麽?”沈舟虛道:“是。”谷縝笑道,“既是下棋,可有什麽彩頭?”沈舟虛道,“你勝了,任你去留;我勝了,你要陪我弈至後天正午。”谷縝笑道:“妙極,只不過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卻久在深獄,荒疏了棋藝,你我對弈不夠公平,要麽換一種棋如何?”

沈舟虛道:“什麽棋?”谷縝道:“打雙陸,九局五勝。”沈舟虛看了看他,古怪一笑,點頭道:“很好,就比雙陸,無須九局,一局足矣。”谷縝見他神氣,心叫不好:“他知道我的往事,必定也知道我嗜好雙陸,依照他的心性,一定早早設下圈套。而後偏說要下圍棋,我以為圍棋是他的專長,敵長我短,一定不幹,十九要求改玩雙陸。那時他再不費氣力,輕輕答應,這麽一來,我豈不是自個兒往繩套裏鉆麽?”

一交手即落下風,谷縝臉上含笑,心中卻很氣悶,眼見沈舟虛掉轉輪椅向嘉平館駛去,便漫步上前,跟在一邊。兩人並肩向前,談笑風生,指點暮光山色,飛瀑流霞,妙談快語層出不窮,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見其這麽瀟灑,還以為兩人本是一對忘年之交,結伴遊玩山景。

山重水復,來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蒼苔碧蘚肥厚油滑,斑斕有致,奇花異草暗香微逗,幽艷天然。洞前的老松上棲著幾只白鶴,為眾人腳步所驚,長叫幾聲,沖天飛去。

沈舟虛笑指道:“當年六祖慧能傳法給南嶽懷讓時曾說:‘汝足下生一馬駒,踏殺天下人。’後來懷讓收馬祖道一為徒,果然應了慧能的預言。馬祖道一機鋒絕世,佛法空明,以至於當時佛門,盡以禪宗為尊,實為六祖之後的禪宗偉人。這嘉平館是馬祖修道之所,禪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來此,也可沾一沾先聖的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