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淮風流(第3/11頁)

文士心知任他發揮,勢必將泱泱華夏千年茶經從頭背出,不覺苦笑道:“莫乙啊,你閉口吧,非我有問,不得再吐一字。”

大頭老者悻悻閉嘴,麻衣人則放下茶壺,轉身即走,只一步,便在兩丈之外,再一步,已過四丈。初時尚是行走,轉眼便成奔跑之勢,從一個人影化為一點流光,由濃而淡,倏忽不見。

茶社眾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夢中,要麽如何能見這等怪事。陸漸更是震驚,心道自己縱有北落師門相助,也決然無法匹敵如此腳力。此人動了起來,遠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飛鳥也有不及。

青衣文士不覺搖頭嘆氣,打量戚繼光一眼,忽而笑道:“你這將官,瞧著長大威武,怎麽卻被鎖起來了,是犯了軍法,還是貪贓納賄……”

莫乙不待他說完,插嘴道:“軍法者,早見於《周禮·夏官司馬第四》,後有《司馬法》曰……”青衣文士揮了揮手,皺眉道:“誰問你了?”莫乙撓撓稀疏的頭發,訕訕低頭苦笑。

戚繼光笑笑說道:“貪贓納賄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為倭寇所敗,算是犯了軍法。”

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雲,‘窮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這一句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孫子曰,‘凡用兵之法……’”興致正濃,忽聽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聲,心一驚,慌忙閉嘴。

戚繼光擺手笑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窮寇,而是精銳未戰之寇。只因諸將中無人敢出兵迎戰,只是固守堅城,坐看賊焰張天。戚某年輕氣盛,帥師追擊,不料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賊一鼓擊破,真是叫人汗顏。”

青衣文士沉默時許,忽道:“所謂‘銳卒勿攻、餌兵勿食’,你連犯兩條兵家大忌,焉能不敗?”

戚繼光平生好武,但有閑暇,無時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時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好事書生與自己議論兵法,不覺微笑道:“先生句句不離《孫子兵法》,卻不知《孫子兵法》十三篇,字句雖多,當真中用的只有一句。”

文士啞然失笑,說道:“照你這樣說,除了這一句,孫武的蓋世兵法,大多都是廢話?”

“戚某豈敢有辱先賢?”戚繼光笑了笑,曼聲說道,“只不過,孫武這兵法寫出來,不是給他自己瞧的,而是給尋常的王侯將帥看的。這等人用兵的天分並非極高,所以孫武子怕他們不懂,言辭務求精詳。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載,一板一眼,布陣行軍,就算是中人之資,也不至於大敗虧輸,但如此拘泥呆板,卻也不是常勝不敗之法。自古常勝不敗之將,無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難行,故能每戰必克,勝無僥幸,又豈會拘泥於兵法?”

文士笑道:“說得好聽,但不知你說的是哪一句?”戚繼光微微一笑,朗聲道:“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

文士不及答話,莫乙已接口道:“這是《孫子兵法》第六篇‘虛實篇’倒數第二句話。”

“足下好記性。”戚繼光嘆了口氣,“當真臨陣決機,生死只在一線,統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麽兵法?無非是料敵虛實,隨機應變而已。戚某讀兵書無算,當真記得的也只有這一句。”

“好一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那文士哈哈大笑,“若你不是敗軍之將,這番話說來倒也動人。”

戚繼光不禁苦笑。文士笑罷,瞧他一眼道:“怎麽了,泄氣了嗎?聽你所言,應是深諳兵法,為何卻不能料敵先機,明知不敵也要追趕上去?”

戚繼光搖頭道:“我與足下論的是兵家小道,追與不追,卻是國家大義。倭寇橫行東南,所向無敵,並非他們本身如何厲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貪生怕死,望賊風而先遁,見倭形而膽裂。當此諸將束手、萬民哀號之際,戚某倘若愛惜一己之軀,守城縱敵,龜縮養寇,豈非豬狗不如嗎?戚某不是儒生,但也知道先聖有言:‘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千萬人尚無所懼,何況區區數百倭奴?”

文士聽罷,沉吟不語。這會兒眾官差也歇息夠了,嚷著趕路,那文士忽從袖間取出一塊碎銀,笑道:“諸位官爺,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須臾便回,我想與這位將官對飲一杯。”

眾官差拿到銀子,自無不可。戚繼光卻道:“不勞足下破費,舊京非遠,戚某也想快快趕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斷。”那文士笑了笑,指著遠處道:“瞧,這不是來了麽?”

眾人順勢望去,道路窮盡處,一點褐影如風掠來,轉眼形狀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見他手提一只錫壺,奔到亭前,陡然止步。他於狂奔中說停就停,陸漸估量一下,自覺不能,心中更是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