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夢裏的飛星

方邪真醒來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他自一片焚燒的火海中輾轉掙紮,突然醒了過來。

他醒來的時候,荷香陣陣,鳥驚喧。

蕉葉形的窗戶之外,是一段矮欄杆,跟著六尺多深的屋檐,帶出一片圓形的走廊,約莫二三十丈長,廊外是紅蓮綻蕊、翠蓋浮波的蓮池,清風送爽。

書案上放著兩支三明子蠟台,紅燭頃已燒剩殘蠟,屋中陳設雅潔,房裏十分寬敞,頂梁子還吊有琉璃燈;自己就躺在榻子上,側邊有一座小灶,上架著小銅殼,下面濺著星火,似乎燒得很旺。

方邪真一旦醒來,就知道自己沒有死。

這麽多年來,他已經不認為活著是件快樂的事,雖然,在多年以前,他曾快快樂樂、盡情痛快地活過,也一度以為生命是充滿歡悅的,他享受每一分陽光的熱力,每一陣微風的輕涼、每一刻的美、每一個人的好。

他曾覺得他是世間的幸運兒。

可是他現在已不那樣想。

很久都不再這樣想。

他曾經覺得自己不幸,心喪欲死。

──可知道心喪欲死是什麽滋味?那就是活著,而沒有等待。

沒有任何期待的活著。

自從那次驚變之後,他已只剩下一副殘破的身軀、傷透的心,可是,顏夕離開他以後,他反而沒有感覺到幸、或者不幸了。

他仿佛己失去了感覺。

他覺得生命的輝煌,已沉寂,絢爛已漸剝落,璀璨而奪目的,已漸褪色,他的生命已像一聲嘆息的後半截,一張正在秋風中飄落地面的枯葉。

奇怪的是,他的武功和學問,卻在這種他自嘲為“活著的死去”的情形下,突飛猛進,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抵達耳目一新、前所未有的境界。

──難道人生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

──難道非要有所失,才能有所得?

──究竟得失之間,有多少得失?

也許是因為他拋開了一切,進入了無生無死、無欲無求的心境,摒除了一切後的劍法,也到達了亙古寂寞、黯然銷魂、問天天無語的境界。

他真的從“天問劍法”再練成了“銷魂劍法”。

也練成了輕功提縱術中的驚人成就:“萬古雲霄一羽毛”。

可是他沒有喜、也沒有不喜。

他只是一個平常人,有平常的心,想平常的過活,平常的過去。

不過他仍是一個不凡的人。

──一個不凡的人,是不可能平凡的過一輩子的。

洛陽“四公子”之爭,終於像灶裏的火,把壺嘴逼出了水氣。

他也逼出了劍。

然後他便見到了一個千思萬盼而又最不想見的人。

顏夕。

銅殼發出嘶嘶的鳴響。

方邪真覺得一陣昏眩,耳際還有點癢癢。

──那一點流星劃破了他的耳際,他的生命也幾乎滑出了蒼穹。

活著不是一件快樂的事,但死也不是。對方邪真而言,快樂是他過去的紅粉:顏夕,平靜是他現在的知音:惜惜。

他不認為自己有未來。

可是現在忽然見到過去向現在走近。

因為他從紗窗見到一個麗影。

一個姍姍的人影。

人停在房門前,丫鬟替她推開了門,那聲“呀”的一聲,單調而無驚喜,但在晨光裏,卻出現一個宜嗔宜喜的人,乍嗔乍喜的臉。

──就是這張臉,令人夢魂牽系。

──就是這個人,使他失去了自己。

他看到了這張清水樣般的臉靨,第一件事卻是先想起了火。

火海。

死在竹柵上的方靈。

死在沸鍋裏的老爹。

那一片毀屍滅跡的火焰。

那個像雷殛不死神木般的巨人。

顏夕見他坐起,臉上漾起歡忭的喜意,“你醒來啦?”婢女手上還托著一個銹金的黑釉木盤,盤子上還放著一個白瓷藍花的盅子,裏面漫綻著藥香;顏夕的神色很高興,但一對眸子,卻有些紅絲,顯然這一夜間,她沒有休息過。

方邪真開口就問:“我爹爹呢?”

顏夕一愣,下了極大決心似的,對他搖了搖頭。

方邪真語氣極冷,“小弟呢?”

顏夕也咬著唇搖了搖頭。

方邪真沉默了片刻,再問:“回萬雷呢?”

顏夕道:“重傷,有人把他救了回去。”

方邪真緘默。

他挺起背脊,坐在竹榻上,太陽還未升起,晨光蒼白無力,他的輪廓深刻,但看去卻不像一個劍出人亡的俠客,只像一個白首空帷的文弱書生。

一個文秀蒼白的書生。

方邪真好一會才道:“我的劍呢?”

顏夕忍不住搖手,忍不住把手搭在他紮著藍絲巾的腕上。

然後她省覺到,撫娑著絲巾,然後還是縮回了手。“你的傷未好,你不能去。”

方邪真只是再問了一句:“我的劍呢?”

顏夕幽幽嘆了口氣:“你還是以前一樣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