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老翁孤掌取龍江

天黑黑,月光時隱時現。

一滴血,從眼眶探出頭來,順著粗糙臉頰,越過膚褶溝壑,凝在下顎,搖晃,搖晃,搖晃……

一顫,血珠旋落而下,鉆進江水,暈散開來。

左徒先生低下頭,看著那水中血梅。又一滴從鼻尖滴落,江水花開兩朵。

澎湃潮水伴隨轟鳴,撞擊真元,雙手微顫。

極限。

每個人都有極限。

就像萬物有伊始,便有終結。

左徒先生明白這個道理,在他八十四年並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人生中,他遇到過無數次極限。

卻沒有一次,像今日這般,力不從心。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個草原雪夜。那時他們仍是青春年少,幹了件驚天大事。面對部落追殺,許歌一人斷後,守住山險。

滾滾雪屑如若奔流,許歌孤影單劍,站在雪中。

今日他立於山洪之前,除一身修為,再無他物。

那場景與今日,是否如出一轍?

跨越幾十年,這背影重疊交織,心中徒剩感慨。

又是一滴血,滴落水面。

雙臂發軟,水勢淹過腳背。左徒先生咬緊牙關,又將龍江之水頂了回去。

是水勢變大?

是力有不逮。

白發老翁微微揚起頭,望向天際,心中在想,這天何時才能泛白。

突然,左徒先生沉下面色,撤回左臂,迎空一招,一支黑鏢夾在指間。

微微側轉身子,見到身後,站著六位黑衣。而黑衣之後,護著一位錦衣少年。左徒先生目眥欲裂,“竟然是你!”

龍門山,九霄宗門最是有名。

而山下百姓卻多為良善,不求聞達於世,只求安穩一生。在九霄庇護之下,這點夢想也不難實現。

唯有一個家族,心懷天下。

曹家!

此刻出現在左徒貢身後那人,正是曹家少東家,姜杉好友——曹尚宥!

錦衣曹尚宥,對左徒先生深鞠一躬,“先生好功夫,學生佩服。”

左徒先生面沉如水,“你居然為他們賣命!”

“我為他們賣命?”曹尚宥整理衣袖,“我可憐他們,施以援手罷了。”

“你為何要如此做!”左徒先生搖了搖頭,甚至惋惜,“九霄與你曹家世代交好,你居然背信棄義。”

“世代交好?背信棄義?”曹尚宥冷哼一聲,“不過是你們九霄一廂情願罷了。”

左徒先生並不答話,他額頭冒汗,顯然是極為吃力。

曹尚宥推開黑衣,向前走了幾步,“當年大雨開倉發糧,你當我先祖是真心悔改?若不是九霄威逼,老祖宗哪會計較那些愚民死活。我曹家原是地方一霸,可你九霄這過江龍太強,壓得曹家地頭蛇擡不起頭。試問,我們心中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左徒先生面露怒色,“好個曹家!竟然如此隱忍。卻也是無膽匪類。”

“君子報仇,百年不晚。”曹尚宥微微笑著,“至於無膽。先生又何必激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道理,還是你教我的呢。”

“望古論今,淮陰侯,越王勾踐,哪個不是忍一時之辱,得萬世英名?西楚霸王何等英雄蓋世,我卻看不起他。”曹尚宥眺望龍江,“真英雄,受辱而活,可比赴死難得多。低下頭顱,磕頭認錯,東山再起。可比寧死不降,更有骨氣。”

左徒先生面色復雜,“這詭辯之道,也是我教你。又何必拿來炫耀。”

“道不同,不相為謀。”曹尚宥興致闌珊。

左徒先生嘆了口氣,“這些年,我將你視若己出,待你不薄。”

“你是這般認為?還真是讓人笑掉大牙!”曹尚宥扯開嘴角,似是左徒先生可笑至極,“我們便來看看,您是如何對我!我隨您學習最久,入門也是極早,可為什麽?為什麽你總對後來者另眼相看?”

左徒先生臉色一暗,“你說可是明兒?”

“左徒明是您孫兒,呂烽來歷尊貴,他倆也就罷了。我不服的是那些賤民!”曹尚宥面頰抽搐,激動莫名,“章昭平不過區區書呆。您卻將珍藏的《握奇經》孤本贈送於他。他何德何能?”

左徒先生張嘴欲言,卻又被曹尚宥打斷,“白潤出身落魄書香,還整日以儒士自居,您卻對他大加贊賞。您難道不知他虛有其表?”

左徒先生搖了搖頭,曹尚宥眼中怒意更甚,“太史殊,雖是太史族人,但三十余歲才僥幸入門,您卻贊他國之隱士!狗屁隱士,以他之資,最多當個私塾先生。”

“還有揚獍!五甲下山,好是威風!卻沒幾個知道,他們敬仰的五甲師兄,不過是個雜種!”

左徒先生已是不再看他。

越是這般,曹尚宥越是氣惱,冷冷一哼,“還有姜杉!”

左徒先生擡頭看他,曹尚宥恨聲說道:“寒門子弟,名不見經傳,一到山上,你居然收他做關門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