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局(第4/9頁)

“誰的命?”

“我自己的命。”

這一問一答當然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在自問自答,因為他自己覺得很好玩。

所以他自己問自己答自己笑,等到他自己覺得好笑夠了,才說:“所以這次我只不過是來看看的。”

“看花?不好看。看人?更不好看。看劍?”禿鷹也學他自己問自己答,“劍也看不得。”

“哦?”

“劍是殺人的,不是看的。”這次搶著回答的是薛滌纓,“劍也不想見人,只想見人的血。”

他已走過去,面對李紅袍:“殺過人的利劍只要出了鞘,就想殺人,連它的主人都控制不了,那種感覺,想必前輩能體會得到。”

風吹花動,花動花落,天地間又不知有花落多少。過了很久,李紅袍才慢慢地點頭。

“是的,是這樣子的。”他說,“利劍通靈,善用劍的人也一樣,人劍合一,心劍合一,運用時才能揮灑自如,發揮出人與劍的所有潛力。”

“是的,就是這樣子的。”

“所以劍的本身如果有殺氣,握劍的人心裏也會動殺機。”李紅袍說,“殺機一起,出手間就再也不會留容人活命的余地了。”

“是的。”薛滌纓的態度也漸漸變得更嚴肅、更恭謹,“殺機一現,雙方都不宜再留余地,所以高手相爭,生死一彈指,善用劍者死於劍,正是死得心安理得。”

“好,說得好。”李紅袍道,“我若年輕三十歲,你若沒有後約,今日能與你一戰,倒真是快慰生平的事,只可惜現在……”

他的豪情又變為嘆息:“現在我只想看看你胸中的劍意,已不想看你劍上的殺機了。”

“那就好極了。”

風吹花動,花動花落,不管他天地間又平添落花幾許,也都是尋常事。

花落人亡,天地無情。

天地本來就無情。若見有情,天早已荒,地早已老。

李紅袍慢慢地站直身子,用一只幹癟枯瘦的手,扶住他身旁一個人的肩,用另外一只手,折下了一段花枝,也不知是桃花?是山茶?還是杜鵑?花將落,人已老。可是花枝到了這個老人手裏,一切都忽然變了。

死的味道

李紅袍的左手已經離開了那人的肩,以拇指和小指及無名指,成劍訣式,左腳探前半步,以腳跟對右足尖,手裏的花枝平舉,斜指薛滌纓的胸。

就在這一瞬間,已將枯落的花枝就好像受了某種魔法的催動,忽然有了生氣。

衰老垂死的李紅袍,仿佛也在這一瞬間忽然有了生氣,一雙半眯的老眼中竟似有寒星閃動,佝僂的身子漸漸直了,蠟黃的臉上漸漸有了光澤,已將幹枯的血液又開始流動。

生命竟是如此奇妙,沒有人能解釋一個人怎麽會在一瞬間發生如此神奇的變化。

難道這就是劍客獨有的特質?

——失勢已久的雄主重新掌握到權力、癡情的女子忽然見到離別已久的情人、倚閭的慈母忽然見到遠遊的愛子歸來、對人生已完全絕望了的人忽然有了希望時,豈非也是這樣子的?多麽奇妙的生命,多麽令人感動。

薛滌纓卻好像漸漸在萎縮。

李紅袍的光芒增強一分,他的氣勢就會跟著萎縮一分。

一種看不見的巨大壓力就像山嶽般壓著他。“啵”地,他腳下小徑上的青石碎了,他的腳已漸漸陷入了泥土中。

奇怪的是,他的神色看來依然很平靜,他雖然沒有反擊抗拒,可是也沒有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又有奇怪的變化發生了。

花枝上本來已將復蘇的殘花,忽然一瓣瓣飄落,落到地上時,已完全枯死,本來猶帶嫣紅的花瓣,竟在一瞬間變成死黑色。

李紅袍輕叱一聲,手裏的花枝飛出,竟在半空中一寸寸剝落。

最後一枝枯枝落下時,李紅袍又已是個衰弱佝僂的老人了。

剛才那一瞬的燦爛光輝,就像是流星一樣,悄然逝去,無影無蹤。

李紅袍又開始喘息嘆氣咳嗽。

“好,很好。”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薛滌纓,“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你以不變為變,避開了極盛時的鋒銳,以不戰為戰,以靜觀變。”

他嘆了口氣:“想不到你竟已從劍中悟出了兵法的真義,已經是大將,不是小卒。”

不但劍法與兵法的真義相通,無論做什麽事,到了巔峰時,道理都是一樣的。

禿鷹忽然也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