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鳥屋疑雲

他已經有了準備,準備應付任何一種突發的危機。

他沒有先發動,只因為這個人看來並不是危險的人,他只說:“我就是小方,我已經來了。”

這個人還是沒有回頭,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擡起他的手,指著桌子對面,輕輕地說了一個字:“坐。”

他的聲音顯得很微弱,他的手上纏裹著白布,隱隱有血跡滲出。

這個人無疑受了傷,傷得不輕。

小方更確信自己絕不認得這個人,但他卻還是走了過去。

這個人絕不是他的對手,他的戒備警惕都已放松。

他繞過低矮的木桌走到這個人面前。

就在他看見這個人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腳底。

小方見過這個人,也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雖然是小方的仇敵,但是他如果要將小方當作朋友,小方也絕不會拒絕。

有種人本來就是介於朋友與仇敵之間的。一個值得尊敬的仇敵,有時甚至比真正的朋友更難求。

小方一直尊重這個人。

他剛才沒有認出這個人,只因為這個人已經完全變了,變得悲慘而可怕。

絕代的佳人忽然變為骷髏,曠世的利器忽然變為銹鐵。

雖然天意難測,世事多變,可是這種變化仍然令人難免傷悲。

小方從未想到一位絕代的劍客竟會變成這樣子。

這個人竟是獨孤癡!

小方也癡。

非癡於劍,乃癡於情。

劍癡永遠不能了解一個癡情人的消沉與悲傷,但是真正癡情的人,卻絕對可以了解一個劍癡的孤獨、寂寞和痛苦。

劍客無名,因為他已癡於劍,如果他失去了他的劍,心中會是什麽感受?

如果他失去了握劍的手,心中又是什麽感受?

小方終於坐下。

“是你。”

“是我。”獨孤癡的聲音平靜而衰弱,“你一定想不到是我找你來的。”

“我想不到。”

“我找你來,只因為我沒有朋友,你雖然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小方沒有再說什麽。

有很多事他都可以忍住不問,卻忍不住要去看那只手——那只握劍的手。

那只現在已被白布包纏著的手。

獨孤癡也沒有再說什麽,忽然解開了手上包纏著的白布。

他的手已碎裂變形,每一根骨頭幾乎都已碎裂。

劍就是他的生命,現在他已失去了握劍的手——才子已無佳句,紅粉已化骷髏,百戰成功的英雄已去溫柔鄉住,良駒已伏櫪,金劍已沉埋。

小方心裏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酸楚,一種尖針刺入骨髓般的酸楚。

獨孤癡已經變了,變得衰弱憔悴,變得光芒盡失,變得令人心碎。

他只有一點沒有變。

他還是很靜,平靜、安靜、冷靜,靜如磐石,靜如大地。

劍客無情,劍客無名,劍客也無淚。

獨孤癡的眼睛裏甚至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只碎裂的手。

“你應該看得出我這只手是被人捏碎的。”他說,“只有一個人能捏碎我的手。”

只有一個人,絕對只有一個人,小方相信,小方也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誰。

獨孤癡知道他知道。

“蔔鷹不是劍客,不是俠客,也不是英雄,絕對不是。”

“他是什麽?”小方問。

“蔔鷹是人傑!”獨孤癡仍然很平靜,“他的心中只有勝,沒有敗,只許勝,不許敗,為了求勝,他不惜犧牲一切。”

小方承認這一點,不得不承認。

“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敵手。”獨孤癡道,“他來找我求戰時,我也知道他必敗。”

“但是他沒有敗。”

“他沒有敗,雖然沒有勝,也沒有敗。他這種人是永遠不會敗的。”獨孤癡又重復一遍,“因為他不惜犧牲一切。”

“他犧牲了什麽?”小方不能不問,“他怎麽犧牲的?”

“他故意讓我一劍刺入他胸膛。”獨孤癡道,“就在我劍鋒刺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捏住了我的手,捏碎了我的這只手。”

他的聲音居然還是很平靜:“那時我自知已必勝,而且確實已經勝了,那時我的手中劍鋒都已與他的血肉交會,我的劍氣已衰,我的劍已被他的血肉所阻,正是我最弱的時候。”

小方靜靜地聽著,不能不聽,也不想不聽。

獨孤癡一向很少說話,可是聽他說的話,就像是聽名妓談情,高僧說禪。

“那只不過是一刹那的事。”獨孤癡忽然問,“你知不知道這一刹那是多久?”

小方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刹那”非常短暫,比“白駒過隙”那一瞬還短暫。

“一刹那是佛家語。”獨孤癡道,“一彈指間,就已六十刹那。”

他慢慢地接著道:“當時生死勝負之間,的確只有‘一刹那’三個字所能形容,蔔鷹抓住了那一刹那,所以他能不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