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第八十一章 死不瞑目

漫山春陽,漫山金黃。

伊風眨動了一下眼睛,只覺面上的肌肉,仿佛像是有種幹裂了的痛苦,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面容,不但多日未見陽光,而且也已經有多日未曾洗滌了,易容後的人皮面具,一直裹著他的臉,就像是風幹了的魚皮似的,他不禁暗地嘲笑自己。

“原來易容是件這麽難受的事,我只不過才忍受了短短數月的時候而已,想當年那位蕭三爺,可真不知他日子是怎麽過的。”

他身形不停,伸手摸了幹燥的面靨:“唉,我該找些水了。”他暗中思忖:“但是,這也要等我找著蕭無之後。”

他從不知道,仇恨可以使人忍受這麽多幾乎不能忍受的事。

可是,此刻,他卻知道了,非常深切地知道了。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自己是勾踐的話,他也一樣地會做出臥薪嘗膽這一類事的。紛亂的思潮,沸騰的熱血。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奔掠了多久,也許,只是霎眼之間吧。

目光擡處,滿山方抽新綠的林木掩映中,果自露出紅亭一角。

他的心不禁為之狂喜地跳動了一下,滿引一口真氣,倏然數個起落,那遙遠的紅亭,便突地像魔術般跳到他眼前。呀,這是一種多麽奇妙的享受呀,只是你若沒有絕頂的輕功,便萬萬夢想不到這種享受的境界。

於是,他曼妙地將真氣一轉,身形再次一掠,縱身向這山亭撲下。

刹那之間——他但覺天旋地轉,“呀”的一聲,落在地上,噔噔噔,向前沖出數步,一把抓住這山亭翠綠的欄杆,只聽——“啪”的一聲——翠竹的欄杆,應手而裂,破裂的竹片,被伊風鐵掌捏得粉碎,然後再緩緩從他掌縫中流出。

他緊咬著牙關,動也不動,目光中似乎噴出火來,狠狠盯在——

這山亭中的四具屍身上。

初春的清晨,滿山飛揚著生命的美妙,大地就正和愛美的少女一樣,及早收起了厚重的棉襖,換上了新綠的輕衫,多情的少年,正望著這新綠羅衫的窈窕身影,低詠著深情的句子,就算是已在風燭殘年中的老人,也會搬起一張竹椅子,搬到院子的前面,合上眼,靜靜地享受這初春的陽光。

然而,“飛虹七劍”!

來自遙遠的關外的“飛虹七劍”!

為了手足的深情來自遙遠的關外的“飛虹七劍”!

受盡千辛萬苦,只為了手足深情,來自遙遠的關外的“飛虹七劍”!

此刻卻在這初春飛揚的氣息中,倒斃在這翠綠的山亭裏,倒斃在他們自己流出的鮮血血跡上……刹那之間——伊風滿身堅強的肌肉,都不禁起了一陣陣痙攣的顫抖,良久,良久,他方自長長吐出胸中一口怨毒之氣,怒叱道:“好狠!”

他頎長的身形,也隨著這短短的叱聲,掠入這小巧的山亭中。

他顧不得檢視別人,首先就掠到那跛足的老人,也就是“飛虹七劍”之首——華品奇身側,此刻這豪爽正直而義氣的老人,正無助地俯臥在地上,伊風惶急地伸出顫抖著的手掌,將他枯瘦蒼老,而已冰涼了的身軀翻轉過來。

於是,他就看到了這老人一雙空洞而呆滯的眼睛,一雙伊風有生以來從未見過,此後也永不會忘記的眼睛。

這老人已經死了,所有的生機,都已隨著他的鮮血從創口中流出。

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多少的失望,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怨毒!此刻卻仍深深地含蘊在這一雙眼睛裏,伊風用不著看他面上扭曲的肌肉,也用不著看他緊握著的手掌,就可以體會出這老人心裏的失望、怨毒,與痛苦。

“他是死不瞑目的……死不瞑目的!”

伊風輕輕放下他的屍身,沉重地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然後,他便又看到了老人脅下要害上插著的一柄尖刀!

一柄黃金的彎刀,刀刃卻已可怕地插入脅下,只有刀柄仍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帶著血紅色的金光!

顫抖著拔起了這柄刀。伊風的手掌劇烈地顫抖著,鮮血的血珠,沿著刀脊上的血槽,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對死者的憐憫與尊敬,對生者的憎恨與怨毒,使得伊風的心胸中,像鉛一樣的沉重,刹那之間,他知道了,這兇手的姓名——蕭無!

昨夜殺死一個產婦,一個可憐的產婦,一個剛剛為他自己生出一個孩子來的產婦的蕭無!

突地,他手腕一反——只見血光一花,伊風的牙根咬得更緊了,他竟斷去了自己左掌的一根小指,他顫抖著拾起這根斷指,輕輕放在死去的老人冰涼的胸膛上。

他緩慢,低沉,但卻無比堅強,一字一字地說出八個字:“不殺此人,有如此指!”

於是,像奇跡一樣……這老人張開的眼,竟倏然又合起來了,一陣風吹來,吹在伊風的背脊上,伊風只覺渾身一震,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一陣難言的悚懍,像夢魘一樣布滿了他全身,仇恨!仇恨!仇恨……他平生從未有過任何一刻有此刻這般接近仇恨!即使他的愛妻背叛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