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第七十九章 遲暮傷春

孫敏,本來是和淩琳一起到這西梁山來的,但是上了西梁山,面對著滿山春色,她突然有了一種無法承受的感覺。

她無法知道這份感覺的由來,也不敢去尋求解答,她只是覺得自己心裏有一份淡淡的憂郁,而她甚至連這份憂郁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春天,卻不知道,於是她才會讓年輕的女兒先上山,而她自己,卻願意獨自來消受這份初春的憂郁。

望著她女兒充滿青春活力的背影!她心中又覺得很滿足,這淡紅的身影,又活生生就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影子。

在這迤邐的小道上,她緩緩移動著腳步,往事,又像潮水一樣地開始在她心裏翻湧起來。

往事,往事——唉,剪不斷,理還亂的往事,人們為什麽要有往事的回憶,若人們單單只會憧憬未來,不要比現在幸福得多嗎?

青春的日子,就像河裏的流水,一去,就永遠不會再來了。

江中的暖流,枝頭的紅葉,人面的堆笑,濃情的蜜語……雖然處處都有春意,但遲暮的婦人心中,卻永遠不會感覺到,她年紀雖不甚大,看來也不覺蒼老,但是她的心境,縱然在這初春的天氣裏,也像是有了晚秋的蕭索,她不知道什麽是自己要追尋的,人生,似乎已完全沒有一樣值得她追尋的東西,除了那粉紅色的身影。

她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寄托她的地方,雖然人生不過百年,是那麽匆促,但她的生命,卻已有了延續。

於是,她的腳步快了些,她極力集中思潮,在前面的道路上,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想。

終於——她聽到了她女兒的笑聲,聽到她女兒在快樂地呼喊著:“媽媽!”

伸出玉掌,她抹了抹面頰,抹去了面上的輕塵,也抹去了面上的輕愁,然後,她擡起頭,堆起笑容,回答著道:“琳兒,我在這裏!”

小路上飛快地掠出兩條人影來,那是她女兒,但是——還有一個是誰?

她定了定神,凝目望去。“呀——”

她不禁失聲高呼了起來!

“想不到,想不到,呂……南人,南人,你竟然在這裏。”

一個三十五歲婦人慣有的矜持,卻也掩不住她此刻的興奮,於是,矜持消失了,她撩起裙腳,一個箭步躥過去。

身法是迅快而驚人的,但是伊風卻笑了,多日來第一次真正地笑了,一個高綰雲鬢,穿著百褶湘裙的高貴婦人,竟然會撩起自己的裙腳,像個男子漢似的,躥起箭步來,他從未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會看到類似此刻的情景。

他的笑容中,不知包含了多少安慰,他迎上去,笑著說:“孫……淩夫人,我……小可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著您。”

世故,使得他一連變了兩個稱呼,孫敏目光一轉,輕笑道:“夫人……呀,你還是叫我大姐好了。”就在她目光一轉中,她已發現了伊風笑容後的蒼白與憂郁,她轉向淩琳:“琳兒,你是怎樣遇著呂大叔的?”

淩琳搶著說了,等到淩琳說完,孫敏的雙眉輕輕皺了起來,她目光再次凝視著伊風,目光滿含著詢問,她想問他:“你一個人在那裏坐著是為了什麽?你心裏有什麽心事?”

她沒有問出來。

只是她雖然沒有問出來,伊風卻已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麽,他垂下頭,強笑著,裝成愉快的聲音說:“大姐,你叫你女兒也不要叫我呂大叔好不好,我……我早已不姓呂了,叫我伊風好了。”

說到後來,他語氣中佯裝的愉快也消失了。

於是孫敏更清楚地知道他心裏,必定有著沉重的心事,也知道他不願意將這心事說出來,她就不再問,太多的患難,太多的憂郁,使得她對別人心裏的煩惱,也有著一份深邃的了解和同情。

她只是轉開話題,笑著說道:“我叫你伊風,當然可以,可是難道你要讓琳兒也叫你伊風嗎?”

淩琳嬌笑著,望向他,他正也望向淩琳,兩人目光相對,他又強自笑著道:“當然,這有什麽不可以。”淩琳嬌美的笑容擴散得更大了,她望著她媽媽,像是自己已變成了大人似的說:“伊風沒有事,我們把他也帶到大阿姨那裏去,好不好!”

她故意將“伊風”兩字喊得待別清楚,孫敏責備地望了她一眼,可是等到孫敏的目光經過伊風的面頰,再望到淩琳身上的時候,孫敏目光中的責備之意,便像是因為突然看到了什麽,和突然想起了什麽,而變為一種溫和的笑意。

於是她告訴伊風,她這次到西梁山來,是為了要探望一個已有多年不見的堂姐,她說:“我已經有許久沒看到她了,我甚至從來都沒有想到要來找她,可是最近……”

她笑了笑:“大概是因為年紀大了些吧,我突然想到我在世上還有這樣一個親人,就忍不住要來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