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洞內乾坤

王憐花瞧見獨孤傷正要下手去殺沈浪,而“熊貓兒”竟只是在一旁瞧著,目中甚至還充滿歡悅。 他開始有些奇怪,但瞬即就想到這“熊貓兒”必定是別人偽裝的,他知道快活王也是少有的易容妙手。 他不覺突然開心了起來。 沈浪終於也上當了。 在這一瞬間,他心裏真是得意得無法形容,但沈浪此刻已是他的同伴,他自然還是要去幫沈浪的。 他衡量地勢,準備猝然一擊,一擊而中。 他知道在這快活林中,自己是唯一能救得了沈浪的人,除了他之外,就算有別人走過來碰上,也是無用的。 但他竟真的恰巧走來碰上了。 他暗中搖頭。 “沈浪這小子,當真走運得很。” 只見獨孤傷已走到沈浪面前。 王憐花心念突然一轉:“我為何要去救沈浪,我為何要讓他走運一輩子,我為何不能讓沈浪死,沈浪死了,與我又有何關系?” 沈浪若是死了,朱七七表面上縱然沒什麽,暗中卻必定會痛苦得發狂,那豈非是件美妙的事。 沈浪若是死了,於王夫人的計謀雖有妨礙,但那也是別人的事,和王憐花自己又有什麽關系。 沈浪死了王憐花只有開心、得意…… 王憐花嘴角不禁又泛起一絲殘酷的微笑,喃喃道:“我為何要救他?我就在這裏瞧著他死不更好麽?” 於是他閃入樹後,靜等著獨孤傷出手的那一刹那。 那必將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刹那。   熊貓兒生死不明,朱七七漠然不知,王夫人遠在千裏外,金無望天涯流浪……   現在,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救沈浪。 獨孤傷終於走到沈浪面前,俯首下望。 沈浪只是靜靜地瞧著他。 獨孤傷緩緩道:“沈浪,你此刻還有何話說?” 沈浪淡淡一笑,道:“沒有話說了,只是……能死在你手上,倒也不錯。” 獨孤傷道:“哦!” 沈浪道:“只因你是我所見的,唯一的真正惡人,你從來也不想掩飾你的狠毒殘酷,那真要比一些偽善人好得多。” 獨孤傷冷冷一笑,道:“很好,瞧在你這句話上,某家給你個痛快。” 突然出手,一掌擊下。 在這一刹那間,獨孤傷目光仍然冷漠如冰。 在這一刹那間,沈浪面上卻有了非常奇妙的變化。 然後,他便不再動了。   王憐花不覺在暗中長長松了口氣,他知道獨孤傷掌下絕不可能再有活口,他終於除卻了心腹之恨。 龍四海忍不住拍手大笑道:“好……好幹凈,好利落的一掌。” 獨孤傷漠然後退了三步,冷冷道:“你且瞧瞧這廝是否已真的氣絕了。” 龍四海笑道:“獨孤兄掌下,還有人能活得了麽?” 他嘴裏雖這樣說,還是忍不住走到沈浪屍身前,垂下頭去瞧——他想瞧瞧沈浪死了後的面容如何。 他想瞧瞧沈浪死了後,嘴角是否還能帶那懶散的微笑。 但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就在這一刹那間,沈浪身子竟猝然而起,一掌印上了他胸膛,他簡直連閃避的機會都沒有,便已倒下。 在這一刹那間,他面上的驚駭與不信,真是誰也無法形容,只是他自己永遠也無法瞧見自己臨死時面容的變化。 王憐花也幾乎吃驚得叫出聲來。 沈浪明明死了,又怎會復活? 獨孤傷站在那裏,竟動也未動,目中仍是冰冰冷冷。 只見沈浪長身一揖,微笑道:“足下相救,委實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但此情在下卻是終生難忘。” 獨孤傷冷冷道:“某家出手相救於你,卻不是為了要你相謝的。” 王憐花這才明白,獨孤傷方才出手一擊,竟不是要取沈浪的性命,竟只是解開了沈浪的穴道。 他更弄不懂了,獨孤傷為何要救沈浪? 難道這獨孤傷也是別人偽裝的? 但那絕不可能,那絕對不像——獨孤傷那奇特的模樣,那冷冰冰的目光,世上又有誰能偽裝。 沈浪心裏顯然也在這樣想。 他凝注著獨孤傷,道:“足下出手相救,卻是為了什麽?” 獨孤傷冷冷道:“出手救人,難道定要有所目的?” 沈浪笑道:“足下恕罪,在下方才之言,確是頗有語病,在下只是心中有些不解,足下為什麽要出手相救沈浪?” 獨孤傷道:“某家難道救不得你?” 沈浪嘆了口氣,道:“在下自也知道足下對快活王有些不滿,但那也只是為了在下而起,在下若是死了,快活王對足下豈非還和昔日一樣。” 獨孤傷目光閃動,在這一瞬間,他冷漠的目光,竟有了許多復雜的變化,但他卻以仰天長笑而掩飾了。 他仰天笑道:“某家救了你,竟生像是救錯了似的,還得受你百般盤問,這豈非是從來未見的荒唐之事。” 沈浪笑道:“在下若是對足下之用心懷疑不解,豈能與足下相交為友?” 獨孤傷笑聲突頓,眼睛瞪著沈浪,一字字道:“你真的有心與我相交為友?” 沈浪道:“若無此意,也就不必問了。” 獨孤傷默然半晌,緩緩道:“快活王重武輕人,已令我失望已極,我縱然對他忠心不貳,但他日他若又見著武功強勝於我之人,豈非又要將我視為廢物,昨夜我險些為他而死,又何曾換得他一聲嘆息呢。” 沈浪目光閃動,道:“如此說來,足下莫非想取而代之?” 獨孤傷仰面承受著雨水,喃喃道:“取而代之……取而代之……” 突然大喝道:“某家並無此心,我只不過想叫快活王知道,他若棄人,人必棄他,他若無我獨孤傷相助,必致一敗塗地。” 沈浪默然半晌,嘆道:“成事之難,最難便在用人,快活王雖有用人之氣概,卻無擇人之眼,容人之量,他今日棄你,實為致命之傷。” 獨孤傷叱道:“聽你說來,莫非竟有些為他惋惜不成?” 沈浪長嘆道:“眼見一代梟雄之霸業將傾,我委實不能不有所感慨,只是兄台大可放心,快活王與我實勢難兩立。” 獨孤傷厲聲道:“我正因知道你與他勢難兩立,所以才出手救你,世上若有人能取快活王而代之,那人便是你。” 他一把抓住沈浪的手,一字字緩緩道:“只要你有心如此,獨孤傷必定全力相助,不遺余力。” 沈浪肅然道:“有兄台相助,實乃沈某之幸,只是……” 獨孤傷道:“只是什麽?” 沈浪垂目望向龍四海的屍身,緩緩道:“此人一死,快活王豈無懷疑,怎會放得過我……” 獨孤傷瞧了地上的屍身一眼,道:“他真的死了麽?” 沈浪頷首道:“死了。”他並未去瞧那屍身,只因他確知自己之掌力。他只是嘆息接道:“因為事到如今,我已萬萬不能留下他的活口。” 獨孤傷嘴角突然泛起一絲難見的笑容,緩緩道:“他可算是死了,也可算是活著。” 沈浪怔了怔,苦笑道:“這句話我也聽不懂了。” 獨孤傷道:“他扮熊貓兒而死,死的便是獨孤傷,而非龍四海。” 沈浪還是不懂,只有靜靜地瞧著他,不說話。 獨孤傷終於接著道:“龍四海能改扮熊貓兒而死,熊貓兒難道就不能改扮成龍四海而活著……” 他說話的確有一種獨特的作風,明明很簡單明白的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就變得復雜難解。 但沈浪終於還是懂了,撫掌道:“妙極!” 獨孤傷道:“龍四海改扮成的熊貓兒既能瞞得過你,熊貓兒改扮成的龍四海難道就不能瞞過那快活王麽?” 沈浪笑道:“不錯,熊貓兒與龍四海無論在體型上,或是在神態上的確都有許多極為相似之處,只是……唉,這兩人之品格卻大是不同。” 獨孤傷目光閃動,瞧了沈浪半晌,緩緩道:“但你為何不問我是否已殺了熊貓兒?”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既然救了我,又怎會對熊貓兒下毒手,這句話自然是連問都不需問的,問題只是熊貓兒此刻在何處?” 獨孤傷道:“這句話也是不該問的。” 沈浪笑道:“不錯,你既放心來此,熊貓兒自然在極為隱秘之處。” 獨孤傷道:“但除此之外,卻有個很大的問題。” 沈浪沉吟道:“那是什……” “麽”字還未說出,面色已改變,失聲道:“那問題的確頗為嚴重。” 獨孤傷方才說起這“很大的問題”,神情還十分平靜,聽了沈浪這話,卻不禁為之動容,道:“你可知我說的問題是什麽?” 沈浪道:“易容。” 獨孤傷急急追問道:“你難道絲毫不通易容之術?” 沈浪苦笑道:“在下並不如別人想象中那般事事通曉。” 獨孤傷跌足道:“這計謀本是天衣無縫,但若無精通易容之人,所有的計劃,俱將成空。” 他語聲微頓,突又瞪起眼睛,大聲道:“但你若不通曉易容,又怎會破了江左司徒的易容術。” 沈浪道:“那……那另有其人。” 獨孤傷道:“此人現在何處?” 沈浪道:“不遠。” 獨孤傷道:“既然不遠,你為何不……” 沈浪嘆息截口道:“此人雖在附近,怎奈他不肯出手。” 獨孤傷怒道:“你還未問他,怎知他不肯出手。” 沈浪目光閃動,微微笑道:“他若肯出手,此刻早已該走出來了。”   王憐花自覺藏得十分隱秘,正在樹後聽得十分得意,聽見了這句話,才吃了一驚,沈浪,果然是個厲害角色。 只見獨孤傷目中已暴射出寒光,這刀一般的目光,似已穿透重重雨簾,正在向四方搜索。 王憐花暗中嘆息一聲,面上卻堆滿了笑,大步走了過去。 獨孤傷目光如刀,逼視著他,厲聲道:“就是此人麽?” 沈浪撫掌道:“不錯,他終於出來了。” 獨孤傷道:“看此人行徑,莫非便是傳說中的‘千面公子’王憐花?” 王憐花抱拳笑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卻不知獨孤先生又怎會認得在下?亦不知這‘千面公子’四字是誰人所賜?” 獨孤傷冷冷道:“除了王憐花外,又有誰在偷聽別人談話之外,神色還能如此從容?除了王憐花外,誰還能當得起‘千面公子’四字?” 王憐花一笑而揖,道:“多謝誇獎。” 他故意聽不懂獨孤傷話中的譏刺,他輕輕一句話便將別人的譏刺變成為誇獎,他從來不會使自己受窘。 他的確有這種本事。 沈浪笑道:“王公子既然現身,想必已答應為熊貓兒改扮了。” 王憐花笑道:“易容又有何難,只是……” 他目光掃向獨孤傷,緩緩接道:“卻不知獨孤先生可信得過我?” 獨孤傷冷冷道:“我信不信得過你全都一樣,此事只有你做,你也非做不可。” 王憐花笑道:“如此說來在下已別無選擇。” 獨孤傷道:“正是如此。” 王憐花大笑道:“好,能將熊貓兒的頭顱隨意搬弄,本是件有趣之極的事,在下本也不會讓這良機錯過。” 獨孤傷道:“易容之物,你全都帶在身邊了麽?” 王憐花笑道:“熊貓兒的頭顱可曾準備好了麽?” 獨孤傷道:“好,既是如此,走。” 王憐花道:“但在下還需借用一物。” 獨孤傷道:“什麽?” 王憐花微微笑道:“頭顱……除了熊貓兒外,還得要另一個人的頭顱。” 獨孤傷目光閃動,厲聲道:“誰的頭顱?” 王憐花目光垂落,瞧著地上龍四海的屍身,悠悠道:“在下要借的頭顱,它的主人已經不能反對了。”   要割下一個人的頭顱,並非是件易事,那頭顱的主人縱已不能反抗,也得要一柄鋒利的刀,也得要一雙熟練的手。 王憐花的一雙手的確熟練得有如屠夫。 於是,龍四海的頭被切下,包起,再加上一點粉紅色的粉末,那無頭的屍身便化成一攤微微滲著血絲的黃水。 大雨,仍落個不住。 大雨正如濃霧,為人們掩飾了許多秘密。 沈浪、王憐花、獨孤傷全身雖已濕透,但對這大雨卻並無絲毫埋怨之意,反而十分感激。 他們魚貫走在雨中,自然是獨孤傷當先帶路。 沈浪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確信熊貓兒的藏身之處不會被人發現麽?” 獨孤傷冷冷道:“縱是彈丸之地,也有許多別人難以尋覓的隱秘之處,何況這偌大的園林。” 沈浪展顏笑道:“不錯,我在此園中已住了許久,也曾逛過幾次,但你此刻帶我走的這條路,我卻從未到過。” 獨孤傷道:“你再住十年,也未必能尋得到此處。” 王憐花突然道:“真的麽?” 獨孤傷道:“哼!” 王憐花目光閃動,緩緩道:“但願你說的地方不是那花神祠後的巖洞。” 獨孤傷霍然回身,一把抓住了他,厲聲道:“你知道那地方?” 王憐花嘆了口氣,道:“在下不幸湊巧知道。” 沈浪面色也已微微變了,道:“你去過?” 王憐花苦笑道:“那裏不幸湊巧也正是朱七七的藏身之處,朱七七此刻只怕已在那裏,所幸那巖洞頗為曲折,他兩人未必相遇。” 獨孤傷猝然松手,倒退兩步。 沈浪卻松了口氣,笑道:“熊貓兒縱被朱七七遇著,也沒什麽。” 獨孤傷已轉身狂奔而去。 沈浪相隨在後,嘆息道:“無論要隱藏什麽,最好都莫要藏在最秘密之處。” 王憐花道:“為什麽?” 沈浪道:“最秘密的地方,往往會變得最不秘密。” 王憐花想了想,頷首嘆道:“不錯,每個人都想找個最秘密的地方來隱藏自己的秘密,而每個人又都以為那地方只有自己知道,卻不知別人尋的最秘密之處,也正是那裏。” 沈浪道:“但願此刻知道那地方的人還不太多……” 王憐花道:“我想,那只怕也不會太少。”   染香的激動已漸漸平復,空虛地瞪著門。 王憐花已走了,門外大雨如注,這是否上天知道人間的罪惡太多,所以要借這場大雨來洗個幹凈? 那麽,人身上的罪惡,也能洗得幹凈麽? 染香突然跳起來,披上件衣服,沖入雨中。 雨,立刻打得她全身濕透。 但她卻希望雨更大些,更大些……她只覺自己全身都是臟,從來也沒有這麽樣臟過。 她癡癡迷迷地走,什麽也不願去想。 但是她仍不禁懷恨,懷恨……男人,都是豬。 突聽一人笑道:“醉眼相看月中花,雨中鮮花就是她……哈哈,就是她。” 染香轉過頭,便瞧見一雙眼睛。 那是雙疲倦、失神,滿布血絲的眼睛。 但此刻這雙失神的眼睛卻瞪得很大,就像是條餓狗在瞪著塊肥肉似的,貪婪地,眨也不眨地瞪著她。 李登龍,這臭男人,正是豬中的狗,狗中的豬。 染香咬著牙,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是何模樣。 一個成熟的,美麗的,而又赤裸的女人,僅僅披著件輕衫,在大雨中走過,濕透的輕衫,緊貼在身上…… 這豈非正是男人在春天所做的夢中的景象。 李登龍早已醉了,他醉了,所以才會在大雨中遊蕩。 但他並未醉得連瞧都瞧不見,此刻,他的眼睛像是已凸出來,凸出的眼睛正停留在她身上凸出的地方。 染香沒有動,讓他瞧。 她的身子已夠臟了,再臟些也沒關系,何況,單只用眼睛看,是看不臟人的,但是這只豬,這只狗。 他的眼睛為什麽像只餓狼。 李登龍的頸子突然粗了,突然咳嗽起來,咳個不停。 染香瞧著他,緩緩道:“你著涼了。” 她語聲既不冷漠,也不憤怒,更無羞慚,只不過是一種原始的單調聲音,誰也聽不出她話中究竟有何含義。 李登龍的咳嗽卻突然停了。 他想笑,但是欲望已使他臉上的肌肉僵硬。 染香道:“你回去吧。” 李登龍突然大聲道:“我沒有著涼,沒有,絕沒有,我衣服穿得很多,至少比你穿的多得多……多得多。” 染香道:“你醉了。” 李登龍:“我沒有醉,從來沒有醉過,但為什麽每個人都以為我醉了?我老婆以為我醉了,楚鳴琴以為我醉了,現在,你也以為我醉了。” 染香眼睛眨了眨,道:“你老婆……楚鳴琴……” 李登龍道:“不錯,我老婆,她是個婊子,不折不扣的婊子,她以為我醉了,以為我不知道,就去陪那臭男人睡覺。” 他不想笑,但偏偏大笑了起來,發狂地笑道:“睡覺,你可知道睡覺是什麽意思?” 染香道:“我知道。” 她沒有臉紅,也沒有發怒,她只是簡簡單單地回答了他的話,就像他問的本是句最普通的話。 李登龍在地上啐了一口道:“他媽的,那婊子陪人睡覺,但我,我卻在雨裏像只狗似的逛來逛去,卻連只母狗都找不到。” 他又瞧著她,喉結上下移動,突然撲過來,撲倒在積著雨水的地上,抱住了染香的兩條腿。 那是雙修長而結實的腿,雖然已被雨水濕透,但仍是溫暖的,李登龍的喉嚨像是已被塞住了,訥訥道:“求求你……求求你……” 染香俯首望著他,沒有絲毫表情,只是緩緩道:“你想做什麽?你想要我陪你睡覺?” 李登龍道:“求求你……” 染香道:“你以為我和你老婆一樣,也是個婊子?” 李登龍大聲道:“不,不,你比那婊子強得多,你的腿……你的腿……生命……生命……你的腿就是生命。” 染香夾緊了腿,但沒有走。 她仍然很平靜,道:“我若不肯呢?” 李登龍道:“你肯的,我知道你肯的,你……你明明在引誘我,你的男人只怕也在陪別人睡覺,所以你出來找別人。” 染香的眼睛突然射出了光,道:“好,我答應你。” 李登龍的身子突然顫抖了,道:“那麽……現在……你……” 染香道:“但是你先站起來。” 李登龍道:“為什麽要站起來?站著不好。” 染香咬了咬牙,道:“不能在這裏,要一個秘密的地方,非常秘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看見的地方。” 李登龍喃喃道:“秘密的地方……” 突然跳起來,大笑道:“我有個秘密的地方,絕沒有人知道,在那裏無論做什麽都沒有人知道。” 染香喃喃道:“無論做什麽……” 她身子已被李登龍拉著向前奔,她也不知道奔跑過的是何路途,也不知究竟奔跑了多久。 最後,她似乎瞧見個小小的祠堂,祠堂後似乎有個巖洞,但是李登龍已等不及進巖洞,就把她推倒在地上。 雨,暴雨,雨中的胴體白得像是雪。 雨聲和著李登龍的喘息,像是野獸。 染香的手摸著塊石頭,她閉起眼睛,舉起了石頭。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往李登龍頭上擊下。 李登龍突然不會動了,永遠不會動了。 染香的手仍如雨點般向下擊,向下打。 這男子,這豬。 鮮血,濺在她身上,又被雨沖洗幹凈。 她臉上仍沒有絲毫表情,她的身子,她的手,都像是已不屬於自己,她只是不停地打,打,打…… 她口中不停地喃喃道:“無論做什麽,都沒有人知道,是麽,我殺了你也沒有人知道,是麽……男人……豬……該死的豬……” 突然一人道:“不錯,男人都是豬,你殺得好。” 這語聲是那麽嬌脆,卻又是那麽冷漠。 染香猝然住手,回頭。 只見一條窈窕的白衣人影,靜靜地站在巖洞口,雨像珠簾似的掛在她身前,她就像珠簾中的仙子神像。 染香手裏的石頭落下,失聲道:“朱七七。” 朱七七木然道:“你認得我……你殺得好。” 染香顫抖著站起來想掩起衣襟,但衣裳已全都破碎了,她不怕以赤裸的身子去面對任何男人。 但不知怎地,在女人面前,她卻覺得十分羞愧。 朱七七冷冷道:“你進來,這裏暗些。” 染香不由自主走進去,走入了珠簾後的巖洞,這巖洞自然並不幹燥,但至少比雨中溫暖得多。 染香的身子卻已開始顫抖,抖個不停。 朱七七靜靜地瞧著她,突然脫下件衣服,披在她身上。 染香就像孩子見了糖似的緊緊握住了這件衣服,緊緊裹住了自己,又像是她從未穿過衣裳似的。 她的頭卻往下垂,輕輕道:“謝謝你。” 朱七七道:“你不用謝我,你也是可憐的女子。” 染香垂首道:“你認得我?” 朱七七淡淡道:“認得。” 染香突然擡起頭道:“你不恨我?” 朱七七道:“恨你?我為什麽要恨你?” 染香道:“沈浪……沈公子他……” 朱七七突然大聲道:“住口,不準再提這名字。” 染香倒退半步,瞪大了眼睛瞧著她,道:“不準提這名字?為什麽?” 朱七七面上又恢復了冷漠,冷冷道:“你以後在我面前莫要再提起任何男人的名字……因為我已是王憐花王公子未來的妻子。” 她居然說得十分平靜,但染香聽在耳裏,卻又像被鞭子抽了一記,她再退了半步,顫聲道:“是真的……這居然是真的。” 朱七七道:“為什麽不是真的?” 染香顫聲道:“我還是無法相信,你怎麽會要嫁給他,你怎麽會嫁給這最無恥、最卑鄙的臭男人,你寧可嫁給只豬也不能嫁給他。” 朱七七沒有發怒,只是冷笑道:“我為什麽不能嫁給他?” 染香長長吸了口氣,道:“你可知道他……” 朱七七冷笑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說他的壞話,他是個怎麽樣的人,我知道得比你清楚,但我不在乎,我全不在乎,就算他剛和你睡過覺我也不在乎。” 染香再也想不到朱七七口中也會說出睡覺這樣的字,她發現這純真的女子已變了,已徹底地變了。 朱七七冷笑道:“你吃驚了麽?” 染香道:“我雖然吃驚,但我也知道,你不在乎,只因為你根本不喜歡他,若是你喜歡的男人,你就會嫉妒得發狂。” 朱七七冷冷道:“是麽……也許。” 染香道:“你不喜歡他,卻要嫁給他,只因為你恨沈浪,你恨沈浪,只因為你喜歡沈浪,愛得發狂,所以恨得發狂。” 朱七七咬緊了牙,道:“你再提他的名字,我就殺了你。” 染香道:“你殺了我吧,沒關系,我還是要告訴你,你不該恨他的,你永遠不會再遇見一個男人對你,像沈浪對你一樣,世上若有個男人這樣對我,我……我……我就算立刻為他死,也是心甘情願的。” 朱七七突然狂笑起來,她狂笑著道:“永遠不會再遇見一個男人對我像沈浪對我一樣,這話倒不錯,世上像他這樣狼心狗肺的人並不多。” 染香道:“你以為他對你不好?” 朱七七道:“好,他對我好極了,好極了……” 她狂笑著,眼淚卻已流下面頰。染香道:“他究竟對你如何,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朱七七轉身面對著那冰冷的山石,嘶聲道:“不知道最好,我永遠也不要知道。” 染香道:“你可知道他為什麽要與王夫人訂下那親事?” 朱七七咬牙道:“我是個女人,所以我不知道。” 染香道:“你以為他是禁不住王夫人的誘惑?” 朱七七道:“當然,我只是個女孩子,而她……” 她突然伏在山石上,痛哭起來,她痛哭著道:“她那種樣子,我永遠也做不出,而男人卻都是喜歡那種樣子的,她那眼睛,那……那腰肢,都令我作嘔。” 染香道:“你錯了,雖然有些男人喜歡那樣子,但沈浪卻不是,世上若只有一個男人能受得住那種誘惑,那人就是沈浪。” 朱七七嘶聲道:“那他為什麽……為什麽……” 染香道:“他無論做什麽,都是為了你,你可知道他若不答應那親事,你會遭受到什麽後果……這只怕你永遠也想象不出。” 朱七七身子顫抖,道:“但他……他……” 染香道:“他為了你不惜犧牲一切,不惜做任何事,但你……卻完全不了解他,你卻背棄了他,他心中雖然充滿了痛苦,卻一個字也不肯對別人說,只因他寧可自己受苦,也不願傷害到你。” 朱七七霍然轉身,瞪著她,一字字道:“你為什麽要幫他說話?難道你和他……” 染香冷笑道:“你這樣說並沒有侮辱我,卻侮辱了他,只因為我的確誘惑過他,我曾經不惜一切去誘惑他,無論換了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受不住這種誘惑,但沈浪……他……他……根本沒有將我瞧在眼裏,他心裏只有你。” 她長長吐了口氣,緩緩接道:“所以我佩服他,對這樣的男人,無論哪一種女人都會佩服,我雖然很賤,是個蕩婦,但我終究還是人,我不能昧著良心說話。” 朱七七的眼淚像是已幹了,面上又變得全無表情。 她空洞地、麻木地瞪著她,喃喃道:“看起來,人人都很了解沈浪,只有我不……” 染香道:“你不能了解他,只因你在深愛著他,這也不能怪你,愛情,原本就會使任何一個女人盲目。” 朱七七茫然坐下來,茫然望著洞外的雨珠,良久沒有說話,只有眼淚,不斷地順著面頰流下。 染香緩緩道:“但現在還不太遲,一切事還都可以補救……我是個不幸的女人,這一生已注定不能得到快樂,但你……你還來得及,你比我幸福得多……”她咬緊牙,拼命不讓自己哭,卻還是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兩人就這樣相對痛哭,也不知過了多久。 突聽一人冷冷道:“只會流眼淚的女人,都是呆子,都是飯桶。” 這語聲雖然冷漠,但卻又有說不出的嬌媚。 巖洞中本沒有別的人,但這語聲卻是自巖洞深處傳出來的,染香、朱七七猝然回首,便瞧見一條人影。   一條幽靈般的白衣人影,幽靈般佇立在巖洞深處的黑暗中,誰也瞧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瞧見一雙發亮的眼睛。 這雙眼睛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妖異的魅力,像是能看破別人的心,像是能令人為她做任何事。 此刻這雙眼睛正眨也不眨地凝注著她們,一字字接著道:“女人為什麽總是受人欺負,只因為女人往往只知流淚,只知痛哭,但眼淚卻是什麽事也不能解決的。” 染香只被這雙眼睛瞧得全身發冷,忍不住蜷曲了身子。朱七七卻挺起了胸脯,大聲道:“你難道從來不流淚的?” 白衣人影道:“從不。” 朱七七道:“你難道從來未遭遇到痛苦?” 白衣人影冷冷道:“我所遭受到的痛苦,你們永遠也夢想不到,但我卻從來不流淚……從沒有任何事能令我流淚。” 朱七七道:“你……你難道不是女人?” 白衣人影幽幽道:“我不是女人……我根本不是人。” 朱七七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你……你究竟是什麽?” 白衣人影一字字緩緩道:“我只是幽靈……別人都將我喚作幽靈宮主。”   花神祠,已殘破而頹敗,雖也在快活林的一個角落中,但卻與這新建的園林極是不襯。 顯然,這是舊日一位不知名的愛花人所留下的,而非園林的主人所建——新的園林主人,對一切神祇都不熱心,也許他們所相信的只是自己,也許他們根本對一切都不相信。 沈浪掠入了花神祠,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他身上的雨水自然是抖不幹的,他這樣做正表示他心裏亂得很。 然後,獨孤傷與王憐花也掠了進來,他們並沒有直接沖入那巖洞,正也表示他們心裏的疑懼,不敢驟然面對現實。 獨孤傷道:“那山洞就在這祠堂背後。” 王憐花道:“不知朱七七是否已遇見了熊貓兒。” 獨孤傷道:“那洞穴甚是深邃,熊貓兒藏在洞窟深處。” 王憐花笑道:“女孩子只怕是不會往洞窟裏面走的,朱七七雖然和別的女孩子有些不同,但畢竟也是女孩子。” 獨孤傷冷冷道:“廢話。” 王憐花笑道:“不錯,這的確是廢話,但閣下為何還要在這裏聽,閣下早該過去瞧個究竟了。” 獨孤傷面色變了變,正待沖出去。 突聽沈浪道:“且慢。” 獨孤傷道:“莫非你也有什麽廢話?” 沈浪道:“你們先來瞧瞧這花神的像。” 神龕自然也已殘破,在黝暗的雨天裏,這殘破的神龕就顯得有些鬼氣森森,若不走近些,根本瞧不清裏面那神像。 那神像竟是個村姑打扮的女子,左手將一朵花捧在心口上,右手則在那花瓣上輕輕撫摸。 這花神祠雖是如此簡陋,但這神像的塑工卻極精致,在黝黯的光線中,看來就像是個活人。 尤其那手勢的輕柔,正象征著這“花神”對鮮花的無限憐惜,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卻在凝注著遠方,卻未去瞧手中的鮮花。 王憐花沉吟道:“嗯,這神像的確有些意思,塑這神像的人,似乎別有寓意,但咱們都只怕是猜不出的了。” 沈浪道:“也許是猜不出的。” 王憐花道:“而且,花神竟是個村姑,這也是件奇怪的事,我記得根據古老的神話傳說,這花神本應是……” 獨孤傷冷冷道:“現在並不是考古的時候,這花神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和尚是尼姑,與咱們都無絲毫關系。” 沈浪緩緩道:“但這花神和咱們都有些關系。” 獨孤傷道:“什麽關系?” 沈浪道:“你可瞧清了她的臉。” 王憐花已失聲道:“呀,不錯,她的臉……” 獨孤傷瞧了半晌,竟也為之動容,道:“這張臉,似乎像一個人。” 三個人對望一眼,王憐花道:“像她。” 沈浪道:“獨孤兄,你說像麽?” 獨孤傷沉聲道:“不錯,的確有七分相似。” 花神的臉,溫柔而美麗,眉梢眼角,似乎帶著敘不盡的悲傷與懷念,活脫脫正和白飛飛有七分相似。 王憐花出神地瞧了半晌,又道:“不對。” 獨孤傷道:“還有什麽不對?” 王憐花道:“這祠堂建造了最少也有十年,那麽,塑這神像時,白飛飛還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那麽……” 他話未說完,獨孤傷已拍掌道:“不錯,塑神像的人又不能未蔔先知,怎能預知白飛飛長大後是何模樣?這神像雖和她有七分相似,看來不過是件巧合而已。” 沈浪道:“這不是巧合。” 獨孤傷皺眉道:“不是?” 沈浪緩緩道:“但這神像卻也不是照著白飛飛的模樣所塑的。” 獨孤傷更是奇怪,道:“這神像若非照著白飛飛的模樣所塑,這便該是巧合,但你又說這絕不是巧合,那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沈浪目光凝注,一字字道:“這神像是白飛飛的母親。” 王憐花動容道:“呀,她的母親……” 獨孤傷大聲道:“白飛飛到這裏來還不過一個月,她母親的塑像又怎會在這裏……她母親又怎會變成這裏的花神?” 沈浪悠悠道:“這其中有個絕大的秘密。” 獨孤傷道:“秘密?什麽秘密?” 沈浪道:“此刻還不能說,此刻我也弄不清。” 王憐花沉思著道:“也許,白飛飛的母親本是這裏的人,白飛飛說不定也是在這裏生長的,只是長大後去了中原。” 沈浪點頭道:“也許正是這樣。” 王憐花道:“但白飛飛的母親若只是個普通的村姑,別人又怎會將她塑作花神?白飛飛的母親若不是個普通的村姑,又怎會讓她的女兒流落異鄉?” 沈浪悠悠道:“也許,她的流落並非真的。” 王憐花瞪大了眼睛,道:“並非真的?” 沈浪道:“也許,白飛飛的母親本人雖是個村姑,後來卻因機緣巧遇,而變成了位奇人……說不定還是位武林奇人。” 王憐花眼睛瞪得更大,道:“武林奇人?” 獨孤傷道:“據我所知,十余年前武林中並無這樣的奇人。” 沈浪道:“有些武林奇人的面目,你是瞧不見的。” 獨孤傷怔了怔,道:“但她的名字……” 沈浪道:“有些武林奇人真正的名姓,你也是不知道的。” 王憐花忍不住道:“她究竟是什麽人?你可知道?” 沈浪道:“我也許知道。” 獨孤傷大聲道:“你既知道,為何不說?” 沈浪道:“也許,她和‘幽靈群鬼’有些關系。” 獨孤傷面色立刻變了,失聲道:“你說什麽?你……你再說清楚些。” 沈浪微微一笑,道:“現在,我也說不清楚了。” 王憐花道:“無論如何,這祠堂若和‘幽靈群鬼’有些關系,那麽,那巖洞豈非……呀,不錯,那巖洞如此神秘深邃,正好是幽靈們的居處。” 獨孤傷變色道:“那麽,熊貓兒……” 他話未說完,人已沖了出去。 王憐花望向沈浪,沈浪面上雖有笑容,但顯然笑得甚是勉強,目中更是憂慮重重,沉聲道:“若是我不幸而猜中,那麽一切事只怕都已有了非常的變化,你我的麻煩,只怕又多了……”   李登龍的屍身,仍在雨中,他身子半裸,頭顱已被擊碎,只不過依稀仍可辨出他的面目。 獨孤傷動容道:“這豈非是那李……” 沈浪道:“呀,不錯,他正是那李登龍。” 獨孤傷道:“他……他怎會死在這裏?” 王憐花變色道:“朱七七不在洞口,這姓李的又是如此模樣,莫非他在無意中瞧見了朱七七,竟敢對她無禮,所以朱七七就下了毒手。” 沈浪道:“這絕非朱七七下的手。” 王憐花道:“何以見得?” 沈浪道:“朱七七下手絕不會如此毒辣。” 獨孤傷道:“幽靈鬼女……這莫非是幽靈鬼女下的手?” 沈浪沉吟道:“也不會是幽靈鬼女。” 獨孤傷皺眉道:“又何以見得?” 沈浪道:“幽靈鬼女行事素來隱秘,這若是幽靈鬼女下的手,絕不會將屍身遺留在這裏。” 獨孤傷長長嘆了口氣,道:“不錯。” 他這一聲長嘆中,實有許多傾服之意,他發覺沈浪是高人一籌,總能想到別人想不到的事。 王憐花忍不住道:“這既非朱七七下的手,又非幽靈鬼女,那麽,是誰呢?” 沈浪道:“這裏顯然還有別人來過。” 王憐花道:“別人?” 沈浪道:“我雖不知此人是誰,卻可斷定必是女子。” 獨孤傷沉吟道:“女子……這快活林中,女子並不多,能殺人的女子更不多……” 王憐花笑道:“並不要多,一個就夠了。” 獨孤傷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再不說話,一掠入洞。 雨日光暗,入洞十余步,縱然有人對面行來,也難辨面目,獨孤傷、王憐花目光四下搜索。 獨孤傷道:“那朱七七可是在此處等你?” 王憐花道:“她想必不會到別處去的。” 獨孤傷道:“此刻為何不見?” 王憐花聳了聳肩,道:“那熊貓兒可是在此處等你?” 獨孤傷道:“他怎敢亂走。” 王憐花道:“但此刻他的人呢?” 兩人說話雖仍各帶機鋒,其實心裏已急得要命,明明應該在這裏的人竟不在這裏,為什麽? 獨孤傷突然忍不住拉住了王憐花的手,道:“你看……你看他兩人是否已遭了毒手?” 王憐花淡淡道:“我老婆不見了,我都不著急,你著急什麽?” 獨孤傷切齒道:“你……你是人麽?” 王憐花笑道:“獨孤兄看來冷漠,不想卻是個熱心人……但獨孤兄也得知道,在下並不著急,只因在下算定他兩人不會死的。” 獨孤傷道:“為什麽?” 王憐花道:“幽靈鬼女沒理由殺他們。” 獨孤傷笑道:“殺人有時並不需理由。” 王憐花道:“但幽靈鬼女卻有不殺他們的理由。” 獨孤傷道:“哦……” 王憐花道:“只因留下他們,實比殺了他們有用得多。” 獨孤傷回頭去瞧沈浪。 沈浪的一雙眸子,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獨孤傷道:“此人說得有理麽?” 沈浪嘆道:“想來必是如此。” 王憐花緩緩接道:“是以我等此刻也不必再找他們了……你我只要尋出‘幽靈鬼女’們的鬼穴,便可找得到他們。” 獨孤傷道:“但……但那鬼穴卻在哪裏?此間全無線索可尋。” 王憐花道:“那鬼穴想必就在這洞窟之中。” 獨孤傷大聲道:“你知道?你怎會知道?你去過了麽?” 沈浪沉聲道:“王兄說的實有道理,那鬼穴必在這洞窟之中,只因洞口只有進來的足跡,而無出去的足跡。” 獨孤傷默然半晌,喃喃道:“原來你兩人已瞧過了。” 他本覺自己有過人之能,但在這兩人面前,他忽然發覺自己不但變成了個呆子,而且還變成了個瞎子。 王憐花道:“現在,問題是這洞窟究竟有多大,有多深……” 他嘴裏說話,眼睛瞧著獨孤傷。 獨孤傷緩緩道:“這洞窟深處,伸手不見五指,而且陰森潮濕,蛛網密布,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未聽見有人進去過。” 王憐花道:“不錯,那鬼窟縱在洞中,想必也另有秘路,而且,必定還有陷阱埋伏,你我若就這樣闖進去,只是怕再難出得來了。” 獨孤傷道:“若不這樣闖進去又如何?” 王憐花道:“必定要先有周密的準備,火把、長索、幹糧……都萬不可少。” 獨孤傷冷笑道:“準備,等你準備好了,已來不及了。” 沈浪道:“不錯,此刻時機確已緊迫,快活王處已不可再拖,否則你我種種計劃,便將功虧一簣,只是……” 他長嘆一聲,接道:“這洞窟之中縱無陷阱埋伏,也必定是道路幽秘,千途百徑,我等若是迷失了路途,就難免要被困死在其中。” 王憐花道:“正是如此。” 獨孤傷冷笑道:“既是如此,咱們就不管他們了麽?” 王憐花悠悠道:“要小弟做別的事都可以,但要小弟去送死,小弟卻歉難從命。” 獨孤傷怒道:“要救的人是誰,你難道忘了?” 王憐花道:“無論誰的生命,都無自己的生命重要。” 獨孤傷叱道:“你這……” 他叱聲還未出口,沈浪已低喝道:“噤聲。” 獨孤傷一驚住口,洞窟深處的黑暗中,已現出一點火光。   碧森森的一點火光,有如鬼火。 微弱的,慘碧色的火光中,似有一條人影。 獨孤傷、王憐花、沈浪,俱都屏住了呼吸,藏身暗處,哪知這火光在數丈之外,突又停下。 他們不動,這火光也不動。 獨孤傷忍不住厲聲喝道:“什麽人?” 黑暗中沒有應聲,但火光飄飄蕩蕩,竟又漸漸遠去。 沈浪沉聲道:“追。” 王憐花道:“追……怎麽能追,你不怕中他們的詭計?” 沈浪道:“這火光想必是‘幽靈鬼女’前來接引我等的,她既然有心相見,在未見著她之前,想必不致有變。” 他口中說話,人已一掠而出。 獨孤傷道:“你若不去,就等在這裏。” 王憐花苦笑道:“事到如今,想不去也不行了。” 無邊的黑暗,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沉重的黑暗中,只有一點慘碧火光,飄飄蕩蕩,此外什麽也瞧不見了,陰風陣陣吹過,吹得人直打寒噤。 沈浪等根本瞧不見路途,也辨不出方向,只有一步步盲目地隨著這火光走,直如被鬼卒帶入鬼域。 愈往裏走,風愈大。 穿著件濕透了的衣服,行走在陣陣陰風中,這滋味可不好受,但沈浪他們卻連“寒冷”這兩字也感覺不到了。 要問他們現在心裏是何感覺?那麽,一個正被鬼卒引往鬼域中的人,又該有何感覺? 那是恐懼,但卻是不知名的恐懼,因為他們甚至根本不知道應該恐懼的究竟是什麽? 這種恐懼只怕比世上所有的恐懼都要命得多。   沈浪一步步走著,他只是一步步走著。 再走一步會發生什麽事,他根本不知道。 黑暗中是否會有無聲的毒箭射來?堅冷的石地是否會突然開個殺人的陷阱?陰森森的寒風裏是否有銷魂的迷藥? 他全然無法預測。 他聽得到獨孤傷的呼吸聲已愈來愈粗,愈來愈重。 這個全身裏裏外外都像是已冷透了的人,難道也會害怕?……沈浪心裏不禁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黑暗中平時雖可掩飾人類的許多弱點,但在某些時期,卻又可將人類在光亮中所瞧不見的弱點暴露出來。 沈浪暗忖道:“聰明人雖能發明如何去利用光亮,但卻唯有最最聰明的人,才知道該如何利用黑暗。” 那幽靈宮主,無疑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沈浪聽不見王憐花的聲音。 王憐花就算也在害怕,至少還未緊張得喘氣。 沈浪暗暗忖道:“王憐花,無疑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自然也知道如何來利用黑暗,這一點,我千萬不可忘記……” 忽然,黑暗中一縷香氣飄了過來。 沈浪立刻警覺,立刻屏住了呼吸。 隨著襲人的香氣,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她笑著道:“你們切莫要屏住呼吸,這香氣非但沒有毒的,而且貴重得很,你們不聞聞,實在有些可惜。” 王憐花突也發出了笑聲,笑道:“不錯,這只怕就是北京王芳齋名聞遐邇的百花香粉了,不知有多少深閨中的少婦欲求一撮來討好她們的夫婿,更不知有多少青樓中的紅粉欲求一撮去迷惑多金的浪子,姑娘遠在此間,居然也有此物,倒真是難得得很。” 那語聲笑道:“說話的想必是王憐花王公子?” 王憐花道:“姑娘怎知是區區在下?” 那語聲道:“常聽人說王公子是少女的寵兒,紅粉的知己,那麽,除了王公子外,還有誰如此善解人意。” 王憐花大笑道:“多謝誇獎。” 他頓住笑聲,接著道:“姑娘莫非是幽靈宮主?” 那語聲道:“正是。” 王憐花道:“常聽人說宮主非但是人間之絕色,也是巾幗的丈夫,但宮主今日,卻又如何要如此小氣?” 那語聲道:“小氣?” 王憐花笑道:“宮主若不小氣,為何不肯賜我等一線光明,教我等也好一親顏色。” 那語聲銀鈴般笑道:“想象總是比真實可愛得多,公子現在將我想象成一個絕色美女,若是真的相見,公子便說不定會失望得很,一個聰明的女人,是永遠不該令男人失望的,尤其是像王公子這樣的男人……” 她聲音微頓,接著道:“沈公子,你說是麽?” 她巧妙地將話題一轉,就轉到沈浪身上。 沈浪微笑道:“在下怎懂得女孩子的心事?” 那語聲咯咯笑道:“世上的男人都以為自己很了解女孩子,但唯有最聰明的男人,才肯承認自己不懂得女孩子的心事,沈公子果然和別的男子不同,難怪有那麽多女孩子死心塌地地喜歡你。” 獨孤傷終於忍不住叱道:“各位若要閑聊,便請換個地方……” 那語聲道:“這裏難道不可以說話?” 獨孤傷道:“依我看來,這裏只宜殺人。” “那麽,我問你,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獨孤傷道:“這……” 他無法回答這句話,誰也回答不出。 那一點螢螢綠火雖然就停留在那裏,但那慘碧色的火光,甚至還沒有螢火那麽亮,根本照不出半尺。 四下,仍是一片黑暗,絕望的黑暗。 獨孤傷冷笑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哼,這裏總不會是你的閨房吧。” 誰知那語聲卻柔聲道:“誰說這裏不是我的閨房,難道你瞧得出麽?”   若不是此時此刻,若不是在這種見鬼的地方,沈浪真的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獨孤傷居然也會有這種幽默,倒真是難得。 獨孤傷怔了怔道:“這……莫非……” 那語聲道:“你可瞧得見你對面的是什麽?” 獨孤傷道:“我……我自然瞧不出。” 那語聲道:“告訴你,現在你面對著的,是一幅畫。” 獨孤傷冷笑道:“畫?什麽畫?鬼話。” 那語聲道:“這幅畫乃是吳道子的手筆,畫的是蓮座觀音白衣如雪,若有人敢對這幅畫出言輕慢,這人必定是個傖夫。” 沈浪笑道:“幽靈宮主也會供奉觀音,倒真是難得得很。” 那語聲悠悠道:“仙佛殿上,也有祭祀幽靈之地,幽靈為何不能供奉觀音?” 王憐花拍手道:“不錯不錯。” 那語聲道:“畫的左面,便是我睡的床,床上懸著粉紅色的帳子,帳子上繡著春天的杜鵑,夏日的芍藥……那正是北京杜七娘的妙手制成的。” 王憐花笑道:“能讓在下瞧瞧麽?” 那語聲道:“王公子怎地也這麽俗,杜七娘的神針,縱然不瞧,也能想象得到的……沈公子,你說是麽?” 沈浪道:“在下只想蓋起被子,在上面好生睡一覺,至於有沒有杜七娘的神針刺繡,對在下說來都沒什麽兩樣。” 那語聲“撲哧”一笑,道:“床的旁邊就是我的衣櫃,裏面有我十幾套衣服,其中大多是白色的,只有一套粉紅。” 王憐花道:“宮主著起粉紅衣裳時,必定美得很。” 那語聲笑道:“公子若喜歡,我一定會換上它讓公子瞧瞧的。” 王憐花道:“多謝……不知衣櫃後面還有什麽?” 那語聲道:“公子真的想知道?” 王憐花道:“真的。” 那語聲咯咯笑道:“……公子若到令堂房中的衣櫃後去瞧瞧,就知道是什麽了。” 王憐花大笑道:“呀,不錯,我知道了。” 那語聲親切動人,正像是個溫柔、世故,而略帶俏皮的女主人,在和她熟不拘禮的客人們閑聊著家常。 聽到這裏,獨孤傷竟也忍不住問道:“那究竟是什麽?” 王憐花大笑道:“可憐的獨身漢,你難道不知道,女子閨房的衣櫃後面,只有馬桶。” 獨孤傷呆了呆,也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 王憐花道:“卻不知宮主的梳妝之地在哪裏?” 那語聲道:“畫的右面,就是我的妝台,那上面有一面小小的菱花銅鏡,也是京城王芳齋的名匠磨成的。” 王憐花道:“自然還有王芳齋精制的刨花頭油。” 那語聲嬌笑道:“我嫌王芳齋的刨花油香氣太濃,所以用的只是江南宜芳閣的玫瑰花露,但那套烏木梳子卻是王芳齋柳州分號裏的精品。” 王憐花嘆道:“宮主的選擇,果然精雅之極。” 沈浪忽然接口笑道:“香閨之上,豈可無琴?” 那語聲笑道:“沈公子果然是雅人,這妝台之旁,就是我的琴台……” 她說到這裏,竟真的有琴聲響了起來。 琴聲嫵媚,香氣醉人。 獨孤傷雖然明知她說的是一片鬼話,但不知不覺間,幾乎已真的以為自己是置身在一個嬌生慣養的少女香閨中,若不是那黑暗,那要命的黑暗,他幾乎忍不住要走過去,在那張“床”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 只聽沈浪笑道:“在下等今日能來到宮主的香閨,當真是三生有幸,但在下卻不知犯了什麽過錯,竟被宮主罰站。” 那語聲嬌笑道:“你正是犯了大錯。” 沈浪道:“哦?” 那語聲道:“你偷看了我的臉,我真想罰你站一輩子。” 這語聲雖然溫柔動人,卻帶著幾分做作。 但這做作卻又像是個愛撒嬌的少女在情人面前撒嬌——她若想以這種手段來掩飾自己真正的語聲,她的確成功了。 沈浪縱然十分留意,竟也聽不出這究竟是否白飛飛的語聲,世上難聽的女子聲音雖然都十分不同,但動人的女子語聲卻都有幾分相似的。 沈浪微微笑道:“宮主的臉,為什麽不願被別人瞧見?” 那語聲道:“因為我已在幽靈祖師面前發下重誓,凡是瞧見我臉的人,無論他是誰,都只有兩條路可走。” 沈浪道:“哦,哪兩條路?” 那語聲道:“死。” 沈浪嘆了口氣,道:“在下但願能走第二條路。” 那語聲悠悠道:“直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走這第二條路,只因為這第二條路不是人人都可以走得的……世上能走這第二條路的人,並沒有幾個。” 沈浪道:“到底有幾個?” 那語聲笑道:“嚴格說來,只有一個。” 沈浪嘆道:“一個?這……這豈非太少了?” 那語聲變得更溫柔,道:“對你說來,一個已不少了。” 沈浪道:“為什麽?” 那語聲道:“因為這唯一能走第二條路的人,恰巧就是你。” 沈浪笑道:“在下的確榮幸之至,宮主若能告訴在下這第二條路是條什麽樣的路,在下就更高興了。” 那語聲輕輕道:“第二條路,就是和我結為夫婦。”   王憐花怪叫了起來,道:“不公平,不公平,為什麽人人都要和沈浪結為夫婦?為什麽不找我?宮主若找我,我答應得一定比沈浪痛快得多。” 那語聲輕輕笑道:“沈浪也會答應的。” 沈浪道:“宮主怎知在下定會答應?” 那語聲悠悠道:“熊貓兒是你的好朋友,是麽?” 沈浪道:“不錯。” 那語聲道:“朱七七也是你的好朋友,是麽?” 沈浪道:“嗯。” 那語聲道:“那麽,你就該知道為什麽一定要答應我了。” 獨孤傷厲聲道:“他……他兩人已落在你手上?” 那語聲悠悠道:“不幸正是如此。” 獨孤傷道:“用此等手段來要挾別人成親,豈非無恥之極?” 那語聲笑道:“若有個女子也用這種手段來要挾你成親,你只怕要高興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沈公子,你說是麽?” 獨孤傷怒吼著要撲上去,卻被沈浪一把拉住。 獨孤傷怒道:“放手,你為何……” 沈浪道:“你縱待和她拼命,也該先弄清她在哪裏。” 獨孤傷道:“她在那裏說話,人自然在那裏。” 沈浪道:“你可瞧得見她?” 獨孤傷道:“我用不著瞧見她。” 沈浪道:“你可瞧得見我?” 獨孤傷道:“瞧不見……但你的眼睛……” 沈浪道:“這就是了,你至少可以瞧得見我的眼睛,但卻瞧不見她的眼睛,這是為什麽……這自然也許因為她是閉著眼睛的;但也許她是藏在什麽東西後面,也許便是那張妝台,你闖過去若是打翻了她的桂花油,豈非有些殺風景?”他一面說話,一面卻在獨孤傷掌心寫了幾個字。 這時那語聲已嬌笑道:“沈公子究竟是聰明人,你打翻了我的桂花油倒沒什麽,但我面前若是塊刀板,你豈非要撞破了頭?” 沈浪笑道:“香閨中出現塊刀板,豈非也是件殺風景的事?” 那語聲笑道:“你不答應我的親事,那才真是殺風景哩,一個女孩子主動向人求親,已經怪難為情的了,若再被人拒絕,她是什麽事都做得出的。” 沈浪道:“但我又怎知熊貓兒真的在這裏。” 那語聲道:“這個容易……” 她的話才說完,遠處已有吼聲傳了過來。 “你這只母狗,你再摸老子,老子就……” 吼聲突然中斷,但沈浪已聽出這的確是熊貓兒的聲音。 王憐花笑道:“這貓兒看來非但沒有受罪,反倒似乎艷福不淺,只可惜他素來不解風情,若換了在下,無論要摸在下何處,在下都是求之不得的。” 那語聲道:“沈公子,你可要聽聽朱七七的聲音?” 沈浪道:“不必。” 那語聲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答應了?” 沈浪緩緩道:“宮主若真是我前夜瞧見的那人,在下能得如此美人為妻,又何樂而不為……但在下又怎知你真是我所瞧見的?” 那語聲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叫我現身,是麽?” 沈浪笑道:“宮主縱不現身,至少也該讓我瞧瞧那雙眼睛。” 他嘆了口氣,接道:“那雙眼睛當真是明若秋水,在下一見,永遠難以忘記。” 那語聲也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說得這麽動人,我又怎能拒絕你。”   黑暗中,果然出現了一雙眼睛。 那無疑是雙美麗的眼睛。 但就在這雙眼睛出現的那一刹那,沈浪與獨孤傷的眼睛卻突然瞧不見了——沈浪方才在獨孤傷掌心寫的是:“一見彼目,即閉我目,撲!” 他寫的自然是最簡單的詞句,幸好獨孤傷是懂得的。   就在這一刹那間,沈浪與獨孤傷已撲了上去。 沈浪自然也是絕頂聰明的人,他自然也懂得如何利用這黑暗——他們在黑暗中這閉眼一撲,非但無聲無息,簡直可說是無跡可尋。 那雙眼睛甚至連眨都沒有一眨,沈浪根本不讓她有絲毫招架、反抗、躲避的機會。 四只鐵掌擊出,用的是四種不同的手法,砍、劈、點、擒,他們顯然已不容這美麗的幽靈再逃出掌下。 無論死活,都不能容她再逃出掌下。 這是竭盡全力的一擊,這是勢在必成的一擊。 世上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在這一擊下逃脫。 她果然未能逃脫。 四只鐵掌,同時擊上了她的身子。 她發出一聲呻吟的嘆息,軟軟地倒了下去,但那雙美麗的眼睛,竟還是張開的。 她非但沒有驚呼、慘叫,甚至連眼睛都沒有驚懼痛苦之意,這雙美麗的眼睛中反似帶著種解脫的歡愉。 沈浪張開眼睛,身子突然一震,失聲道:“你究竟是誰?” 他突然發覺這雙美麗的眼睛雖然是那麽熟悉,但卻絕不是前夕他在掀開的面紗下所瞧見的那一雙。 黑暗中沒有人說話。 但那雙美麗的眼睛卻仿佛瞧著沈浪在說:“沈浪……沈浪……難道你已不認得我了?” 那幽怨的目光中,已有了淚光。 沈浪駭然去扶她的身子。 那竟是個光潤的、赤裸著的身子,冰冷,僵硬,在沈浪還未出手一擊前,她顯然已被點了穴道。 沈浪的出手委實太快了。 他沒有給對方閃避的機會,卻也沒有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辨明這雙眼睛,他知道自己已在無心中鑄下了大錯。 他匆匆拍開了那人的穴道,低聲道:“振作些,你不會死的。” 那雙美麗的眼睛中的淚珠終於流下,呻吟般低語道:“你用不著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了,但死……死對我說來,已沒有什麽可怕……絲毫沒什麽可怕……” 獨孤傷怔在那裏,亦不禁失聲道:“這……這究竟是誰?” 遠在一旁的王憐花突然冷冷道:“你們殺錯人了,你們殺的莫非染香?” 獨孤傷悚然道:“染香,莫非就是那……” 瞧著這雙幽怨的眼睛,他終於忍下了“丫頭”兩字。 沈浪黯然垂首,道:“染香,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染香輕聲道:“你莫要說這話,千萬莫要說這話,能死在你手上,能死在你懷裏,已是我這一生最值得開心的事……” 她美麗的眼睛中似乎現出了一絲淒涼的笑意。 然後,她眼睛閉上,永遠再也不能睜開…… 她終於在微笑中結束了她一生淒涼悲慘的遭遇。   黑暗,令人窒息的黑暗,甚至連那一點鬼火都滅了。 沈浪握著染香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下。 突然,幽靈宮主那語聲又響起。 她咯咯笑道:“沈浪,你如今總該知道,你是再也沾不著我的了,除非你和我成親,否則你再也沾不著我一根手指。” 沈浪緩緩道:“你為何要如此做?你為何要害她?” 他語聲似乎很平靜,但這平靜的語聲中,卻含蘊著無限的悲哀,無限的憤怒,無限的力量。 幽靈宮主的笑聲卻像針一般刺人,一字字道:“我這樣做,只是告訴你,你究竟不是神,你也會有做錯的時候,你並不比別人聰明多少。” 沈浪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我的確做錯了,我的確有做錯的時候……但我希望你仔細想想,你是否也做錯了。” 黑暗中寂靜了許久。 沈浪道:“不錯,有些事你的確做得非常成功,你不但騙了我,也騙了所有的人,但你能永遠騙下去麽?” 黑暗中還是沒有人說話。 沈浪道:“你一心想騙盡天下的人,所以你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因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你只有寂寞孤獨地過一輩子,一輩子痛苦。” 幽靈宮主突然大笑道:“誰說我痛苦……至少,現在你就比我痛苦得多。” 沈浪道:“你瞧見別人的痛苦,就覺得開心,是麽?” 幽靈宮主道:“不錯,尤其是瞧見你痛苦的時候。” 沈浪道:“你既然如此恨我,為何還要和我成親?” 幽靈宮主默然半晌,緩緩道:“因為我不能看你得到快樂,就不能讓你和別人……” 沈浪截口道:“你不願看見我和別人結合,是麽?” 幽靈宮主道:“我縱然痛苦一輩子,也要你痛苦一輩子。” 她仿佛突然激動起來,語聲也已有些顫抖。 沈浪長長嘆了口氣,緩緩道:“很好,現在,我終於能斷定你是誰了。” 幽靈宮主道:“我……我是誰?” 沈浪道:“你若真的和我素不相識,又怎會如此恨我……唉,我本來以為你是個很善良的人,誰知我竟然錯了。” 他短促地發出一聲慘笑,繼續道:“這也許是我一生中所犯最大的錯誤。” 黑暗中又沒有了聲音。 沈浪道:“我說錯了麽?” 幽靈宮主道:“你縱然說對了又如何?” 她語聲突然變了,變得不再溫柔,也不再激動,變得平靜而冷漠,就像是另一個人發出的聲音。 沈浪嘆道:“我只希望你再想想……” 幽靈宮主道:“我不用想了。” 沈浪道:“但我……” 幽靈宮主道:“你也不用再想了。” 沈浪道:“為什麽?” 幽靈宮主道:“現在,你和我已都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沈浪道:“你為何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幽靈宮主道:“現在,我已別無選擇,只有讓你死。” 沈浪道:“我……” 幽靈宮主道:“你也只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