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白衣客與悲歌
船艙裏沒有人說話。
船頭上也沒有人開口。
絕沒有!
這聲音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聲音是從湖上來的。
湖上水波粼粼,秋月高掛天畔,人在哪裏?
在遠處。
四十丈外,有一盞孤燈,一葉孤舟,一條朦朦朧朧的人影。
人雖在遠處,可是他說話的聲音,卻好像就在你的耳邊。
能以內力將聲音遠遠地傳過來,並不能算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蕭十一郎在這裏說話,他居然也能聽見,而且聽得很清楚。
這人是誰?
大家還沒有看清楚。
這一葉孤舟就像是一片浮萍,來得很慢很慢……
蕭十一郎也已看見了這湖上的孤舟,舟上的人影。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來了,我也不能醉?”
聲音聽來並不大,卻一定也傳送得很遠。
回答只有兩個字:“不能。”
“為什麽?”
“有客自遠方來,主人怎能醉?”
“遠方是何方?”
“虛無縹緲間,雲深不知處。”
蕭十一郎沒有再問下去,因為孤舟已近了,燈光已近了。
他已看見了燈下的人。
一個白衣人,幽靈般的白衣人,手裏還挑著條白幡。
是不是招魂的白幡?
他要來招的,是誰的魂魄?
那一葉孤舟居然也是白的,仿佛正在緩緩地往下沉。
站在最前面的章橫一張臉忽然扭曲,忽然失聲大叫了起來:“鬼……來的不是人,是鬼!”
他一步步向後退,突然倒下。
這縱橫太湖的水上豪傑,竟被嚇得暈了過去。
沒有人去扶他。
每個人都已僵在那裏,每個人手裏都捏著把冷汗,連指尖都已冰冷。
現在大家才看清楚,這白衣人坐來的船,竟赫然是條紙船。
在人死七七,用來焚化給死人的那種紙船。
風四娘臉色也變了。
“……來的不是人,是鬼!”
若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怎麽會用這樣一條紙船渡湖?
“虛無縹緲間,雲深不知處。”
莫非他真的來自陰冥鬼域,九幽地府?
這世上真的有鬼嗎?風四娘不信。
她從不相信這種虛妄荒誕的事,她一向是個很有理智的女人。
她只相信一件事。
——無論“他”是人是鬼,都一定很可怕。
——無論他來自什麽地方,都很可能是來殺蕭十一郎的。
秋夜的清風很輕。
一陣清風,輕輕地吹過水波,那條紙船終於完全沉了下去。
可是船上的人並沒有沉下去。
人已到了水月樓。
水月樓頭燈光輝煌,在輝煌明亮的燈光下,大家才看清了這個人。
他並不太高,也並不太矮,頭發已白了,卻沒有胡子。
他的臉也是蒼白的,就像是剛被人打過一拳,又像是剛得過某種奇怪的病症,眼睛、鼻子、嘴,都已有些歪斜,似已離開了原來的部位,又像是戴著個制作拙劣的面具。
這樣一張臉,本該是張很滑稽的臉。
可是無論誰看見他,都絕不會覺得有一點點可笑的意思,只會覺得發冷。
從心裏一直冷到腳底。
這是因為他的眼睛。
他有眼睛,可是沒有眼珠子,也沒有眼白,他的眼睛竟是黃的。
完完全全都是黃的,就好像有人挖出了他的眼睛,再用黃金填滿。
——有誰看過這麽樣一雙眼睛?
——若有人看過,我保證那人一定永生也不會忘記。
他手裏拿著的,倒不是招魂的白幡,而是個賣蔔的布招。
上面有八個字:“上洞蒼冥,下徹九幽”。
原來他竟是個賣蔔瞎子。
每個人都松了口氣,不管怎麽樣,他畢竟是人,不是鬼。
可是大家卻忘了一件事。
——這世上有些人比鬼還可怕得多。
蕭十一郎又坐下。
這瞎子無論是不是真的瞎子,至少絕不是個普通的瞎子。
一個瞎子若是坐著條死人用的紙船來找你,他找你當然絕不會有什麽好事。
你當然用不著站在外面迎接他。
何況,只要能坐著的時候,蕭十一郎總是很少站著的。
瞎子已慢慢地走過來,並沒有用布招上的那根竹竿點地。
但他無疑是個真的瞎子。
瞎子總有些跟平常人不同的特征,蕭十一郎能看得出。
——他既然是瞎子,怎麽能自己走過來?
——是不是因為船艙裏明亮的燈光,他能感覺得到?
——瞎子的感覺,豈非也總是要比平常人敏銳些?
船頭上的人,都慢慢地避開,讓出了一條路。
瞎子走得很慢,步子卻很穩,既沒有開口問別人路,更沒有要人扶持。
他穿過人群時,就像是個不可一世的帝王,穿過伏拜在他腳下的臣屬。
蕭十一郎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像他這麽驕傲的瞎子,就算他還有眼睛,也一定不會將這些人看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