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蘭花 第一部 盲者 第四章 決戰前夕

01

慕容坐下來。坐在一個用江南織錦緞制成的圓墩上,坐在一張有漢時古風的低幾前。

他已經不在那個廢園舊宅裏,他在一座高台上。

台在高處,高十九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種極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個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見遠處的燈火。

——遠處那個小鎮裏的燈火。

近處也有燈火,燈火就在高台下。

將過黃昏,才過黃昏。忽然間,無邊無際的冷秋夜色就把這一片山坡籠罩住了。

然後燈火就亮起。

各式各樣大大小小不同的燈,各式各樣明明暗暗閃閃滅滅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樣形狀不同的營地帳篷前,照亮了各式各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臉。

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張臉上,都同樣帶著種疲憊憔悴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因為他們都被迫離開了他們的家。

——他們的家,就在那個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樣的小鎮上。

——他們的家,縱然貧乏,但卻仍然是溫暖的,灶火常熱的廚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幹凈的碗筷,總是會讓丈夫兒女吃得飽的菜飯,睡慣了的床,厚厚軟軟的棉被,罐子裏也許還有一點可以讓孩子們綻開笑容的甜食幹果冰糖,罐子裏也許還有一點酒,枕頭下面也許還有一兩本可以讓夜晚過得更甜蜜的書。

他們為什麽要離開他們的家?

因為他們不能不走,因為他們無可奈何,因為他們對於暴力,根本無法反抗。

所以他們只有走。

在他們聽到“有兩幫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經選擇要在本來屬於他們的這個小鎮上作為火並的場所”時,他們只有離開他們的家。

因為他們都太軟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為什麽總是比較軟弱?

剛出世的嬰兒,埋頭在母親的乳房裏,小孩子相互擁抱取暖,大孩子抱著一個包袱就睡著了,老太太老先生們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處遠處閃滅不定的火光,照得他們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更深。

其他大眾們呢?

肩負一家重擔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籌算一家之計的主婦,已經發覺妻子將要離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經發覺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婦,互相愛慕卻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個個獨坐在夜空下,他們心裏的滋味又如何?

家園仍在,卻已未必再是他們的,劫後重生,以後日子是不是還會和以前一樣?經過這一次劫難後,是不是還能活得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裏在悔恨,希望自己沒有犯過以前犯過的那些罪惡。

慕容在高台上看著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兩個面蒙藍巾穿一身直統統長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著他臉上的表情。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

他眼裏仿佛流露出一抹悲傷憐憫,可是立刻就轉向遠方。

遠方的小鎮上依舊有燈火。他眼中的憐傷忽然變為憤怒。

“你說那兩個烏龜一定已經走了,現在為什麽還沒有走?”他問柳明秋。

“你看見了他們還在那裏?”

“沒有。”

“你只不過看見那裏還有燈而已。”

“對。”

“人不是燈。”柳先生很平靜地說:“人走了,還是可以把燈點在那裏的。”

“他們為什麽要把燈點在那裏?”

“因為他們要讓你認為他們一直都在那裏等著你去。”柳先生說:“他們在,你當然就不會去,在決戰日之前,那二十九個人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埋伏在那裏了。”

——不到必要時,這些人當然不能被發現,到了必要時,他們才能發出致命的一擊。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見那裏的燈火,你的心不定,他們才能好好地回去休養,以逸待勞,以靜制動。”柳明秋說:“如果你去了,萬一發現他們的一處埋伏,他們還有什麽好玩的?”

慕容的態度立刻就已改變,立刻就承認:“對他們來說,那實在很好玩。”

他忽然又笑了,又問柳先生:“他們覺得不好玩的時候,應該就是我們覺得最好玩的時候,對不對?”

“對。”

“那麽我們是不是應該立刻就去?”

“是的。”

“好,我聽你的。”慕容說,“你現在就去,帶二十九個高手去,把他們那二十七處埋伏,全都連根拔出來。”

“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顯得很驚訝:“為什麽不必?”

“我根本不必帶二十九個人去。”

“為什麽?”

“因為那二十七處埋伏處,相隔有一段距離,而且全都極為隱秘。沒有聽到他們事先約定的訊號時,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貿然現身。”柳先生說:“所以我們去攻他第一處埋伏時,另外的埋伏處根本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