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烈日照大旗

“關東萬馬堂”鮮明的旗幟,又在風中飄揚。

你若站在草原上,遠遠看過去,有時甚至會覺得那像是一個離別的情人,在向你揮著絲巾。

那上面五個鮮血的字,卻像是情人的血和淚。

這五個字豈非就是血淚交織成的。

現在正有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草原上,凝視著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強,卻又帶著種無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獨。

碧天長草,他站在那裏,就像是這草原上一棵倔強的樹。

樹也是倔強,孤獨的。卻不知樹是否也像他心裏有那麽多痛苦和仇恨?

馬芳鈴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裏的刀:陰郁的人,不祥的刀。

但她看見他時,心裏卻忽然起了種說不出的溫暖之意,就仿佛剛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

一個孤獨的人,看到另一個孤獨的人時,那種感覺除了他自己外,誰也領略不到。

她什麽都不再想,就打馬趕了過去。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發現她——至少並沒有回頭看她。

她已躍下馬,站著凝視著那面大旗,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可以聽見她急促的呼吸。

風並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將風勢壓了下去,但風力卻剛好還能將大旗吹起。

馬芳鈴忽然道:“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傅紅雪沒有聽見,他拒絕聽。

馬芳鈴道:“你心裏一定在想,總有一天要將這面大旗砍倒。”

傅紅雪閉緊了嘴,也拒絕說。

但他卻不能禁止馬芳鈴說下去,她冷笑了一聲,道:“可是你永遠砍不倒的!永遠!”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馬芳鈴道:“所以我勸你,還是趕快走,走得愈遠愈好。”

傅紅雪忽然回過頭,瞪著她。他的眼睛裏仿佛帶著種火焰般的光,仿佛要燃燒了她。

然後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並不是那面旗,是馬空群的頭!”

他的聲音就像刀鋒一樣。

馬芳鈴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卻又大聲道:“你為什麽要這樣恨他?”

傅紅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笑得就像頭憤怒的野獸。

無論誰看到這種笑容,都會了解他心裏的仇恨有多麽可怕。

馬芳鈴又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大聲道:“可是你也永遠打不倒他的,他遠比你想象的強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聲音就像是在呼喊。一個人心裏愈恐懼時,說話的聲音往往就愈大。

傅紅雪的聲音卻很冷靜,緩緩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殺了他的,他已經老了,太老了,老得已只敢流血。”

馬芳鈴拼命咬著牙,但是她的人卻已軟了下去,她甚至連憤怒的力量都沒有,只是恐懼。

她忽然垂下了頭,黯然道:“不錯,他已老了,已只不過是個無能為力的老頭子,所以你就算殺了他對你也沒什麽好處。”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種殘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殺他?”

馬芳鈴道:“我……我是在求你,我從來沒有這樣求過別人。”

傅紅雪道:“你以為我會答應?”

馬芳鈴道:“只要你答應,我……”

傅紅雪道:“你怎麽樣?”

馬芳鈴的臉突然紅了,垂著頭道:“我就隨便你怎麽樣,你要我走,我就跟著你走,你要我到哪裏,我就到哪裏。”

她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說完了之後,才後悔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些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她真心想說的。

難道這只不過是她在試探傅紅雪,是不是還像昨天那麽急切地得到她!

用這種方法來試探,豈非太愚蠢、太危險、太可怕了!

幸好傅紅雪並沒有拒絕,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她忽然發現他的眼色不但殘酷,而且還帶著種比殘酷更令人無法忍受的譏誚之意。

他好像在說:“昨天你既然那樣拒絕我,今天為什麽又來找我?”

馬芳鈴的心沉了下去。這無言的譏誚,實在比拒絕還令人痛苦。

傅紅雪看著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話想問你——你是為了你父親來求我的?還是為了你自己?”

他並沒有等她回答,問過了這句話,就轉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這種奇特而醜陋的走路姿態,現在似乎也變成了一種諷刺。

馬芳鈴用力握緊了她的手,用力咬著牙,卻還是倒了下去。

砂土是熱的,又鹹又熱又苦。她的淚也一樣。

剛才她只不過是在可憐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卻是在恨自己,恨得發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將她埋葬!

剛才她只想毀了那些背棄她的人,現在卻只想毀了自己……

太陽剛好照在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