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漫漫的長夜

夜霧淒迷,木葉凋零,荷塘內落滿了枯葉,小路上荒草沒徑,昔日花紅柳綠、梅香菊冷的庭院,如今竟充滿了森森鬼氣。

小橋的盡頭,有三五精舍,正是“冷香小築”。

在這裏住過的有武林中第一位名俠,江湖中第一位美人,昔日此時,梅花已將吐艷,香氣醉沁人心。

但現在,墻角結著蛛網,窗台積著灰塵,早已不復再見昔日的風流遺跡,連不老的梅樹都已枯萎。

小樓上的燈火仍未熄,遠方傳來零落的更鼓。

已是四更。

漫漫長夜已將盡,濃霧中忽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這究竟是深夜無寐的人,還是來自地府的幽靈?

只見他頭發蓬亂,衣衫不整,看來是那麽落魄、憔悴,但他的神采看來卻仍然是那麽瀟灑,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他蕭然走過小橋,看到枯萎了的梅樹,他不禁發出了深長的嘆息。梅花本也是他昔日的良伴,今日卻已和人同樣憔悴。

然後他的人忽然如燕子般飛起!

小樓上的窗子是關著的,淡黃色的窗紙上,映著一條纖弱的人影,看來也是那麽寂寞,那麽孤零。

窗欞上百條裂痕,從這裂痕中望進去,就可以看到這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對著孤燈,在縫著衣服。

她的臉色蒼白,美麗的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她面上全沒有絲毫表情,看來是那麽冷淡,似乎早已忘卻了人間的歡樂,也已忘卻了紅塵的愁苦。

她只是坐在那裏,一針針地縫著,讓青春在針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縫補,但心靈上的創傷卻是誰也縫合不了的……

坐在她對面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他長得很清秀,一雙靈活的眼睛使他看來更聰明,但他的臉色也那麽蒼白,蒼白得使人忘了他還是個孩子。

他正垂著頭,在一筆筆地練著字。

他年紀雖小,卻也已學會了忍耐寂寞。

那落魄的人幽靈般伏在窗外,靜靜地瞧著他們。

他眼角已現出了淚痕。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孩子忽然停下了筆,擡起了頭,望著桌上閃動的火焰癡癡地出神。

那婦人也停下了針線,看到了她的孩子,她目中就流露出不盡的溫柔,輕聲道:“小雲,你在想什麽?”

孩子咬著嘴唇,道:“我正在想,爹爹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婦人的手一陣顫抖,針尖紮在她自己的手指上,但她卻似乎全未感覺到痛苦,她的痛苦在心裏。

那孩子又道:“媽,爹爹為什麽會突然走了呢?到現在已兩年了,連音訊都沒有。”

婦人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他走的時候,我也不知道。”

那孩子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種說不出的狡黠之色,道:“但我卻知道他是為什麽走的。”

婦人皺了皺眉,輕叱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麽?”

那孩子道:“我當然知道,爹爹是為了怕李尋歡回來找他報仇才走的,他只要一聽到李尋歡這名字,臉色就立刻變了。”

婦人想說話,到後來所有的話都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她也知道孩子懂得很多,也許太多了。

那孩子又道:“但李尋歡卻始終沒有來,他為什麽不來看看媽呢?”

婦人的身子似又起了一陣顫抖,大聲道:“他為什麽要來看我?”

那孩子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他一直是媽的好朋友,不是嗎?”

婦人的臉色更蒼白,忽然站了起來,板著臉道:“天已快亮了,你還不去睡?”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睡,是為了陪媽的,因為媽這兩年來晚上總是睡不著,連孩兒我看了心裏都難受得很。”

婦人緩緩地闔起眼睛,一連串眼淚流下面頰。

那孩子卻站了起來,笑道:“我也該去睡了,明天就是媽的生日,我得早些起來……”

他笑著走過來,在那婦人的面頰上親了親,道:“媽也該睡了,明天見。”

他笑著走了出去,一走到門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見了,目中露出了一種怨毒之色,喃喃道:“李尋歡,別人都怕你,我可不怕你,總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婦人目送著孩子走出門,目中充滿了痛苦,也充滿了憐惜,這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

她只有這麽一個孩子。

這孩子就是她的命,他就真做了什麽令她傷心的事,就真說了什麽令她傷心的話,她都還是同樣地疼他愛他。

母親對孩子的愛,是永無止境、永無條件的。

她又坐了下來,將燈火挑得更亮了些。

她怕黑暗。

每天夜色降臨的時候,她心裏就會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畏懼。

就在這時,她聽到窗外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咳嗽聲。

她臉色立刻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