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京夢華 第四折 多情卻似總無情(上)

中秋節後,天氣陡變,鐵灰色的雨雲堆積在東京城上空,雨水卻遲遲降不下來。空氣濕熱滯重,令人感覺吸進來的是鉛,呼出去的是火,不少年老體弱的居民出現了中暑症狀,巷陌中亦有精明的小販張起青布傘,出售夏日才有的清涼食物如沙糖綠豆、細索涼粉等。

八月十九的夜尤其燠熱,厚厚的雲層遮蔽了星月之光,東京城便似籠在一個被天火灼得發燙的玄鐵罩中,悶得人近乎窒息。毗鄰大內的一條小巷內,觀音奴與蕭鐵驪俱穿著深藍單衫,坐在青布傘下啜著涼絲絲的漉梨漿。蕭鐵驪裹著深藍襆頭,右耳的金環也摘下來交給了衛清櫻,看著便沒甫入東京城時那般打眼。

兩人從巷口望出去,隔著一條南北向的直街便是大內西華門。門樓上懸著華麗宮燈,照著金釘朱漆的宮門及左懸弓右佩箭、手中執檛的禁衛。宮燈雖明,卻不能及遠,兩翼宮墻的朱紅艷色俱被暗夜吞噬,只能約略辨出雉堞的輪廓。

觀音奴以傳音入密道:“貫通西華門與東華門的橫街正好將大內分作兩半,南邊兒是外朝大殿及中書省、樞密院等,北邊兒是官家起居之所及太子東宮、內諸司。咱們若去官家批奏章的崇政殿,從北面的拱辰門一帶潛入是最便捷的。”

蕭鐵驪亦以密音回答:“我昨夜已來探過,沿西華門向北半裏,便是《皇城圖》中標注的後苑所在,禁衛巡查時,對此處不似別處嚴緊,從後苑潛入比較穩妥。”

觀音奴默默點頭,與蕭鐵驪付賬離開,悄悄潛入了大內。禁中燈燭煌煌,雕甍畫棟和朱碧藻繡在深沉的夜色裏迤邐展開,兩人雖無心遊賞,也不禁被這壯麗的宮室震撼,若不是有《皇城圖》指引,非繞暈不可。

兩人穿過後苑的太清樓和謁歌台,翻越欽先殿、延和殿兩處宮院,或借珍樹異石掩飾,或隱於殿頂廊角,避開了禁中的內侍和宮女。到了皇帝閱事的崇政殿,只見殿內燈火通明,顯然皇帝仍未歇息。

蕭鐵驪伏在一棵古樹上查看周圍形勢:“看這格局,咱們若貿然闖進去,一定會被當成刺客,只怕沒有機會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跟皇帝商量結盟的事。”

觀音奴蹲在他旁邊:“你長得兇巴巴的,乍然跳出來,不被當成刺客才怪。”她指了指遠處拎著食盒走來的小宮女,“她的身量跟我差不多,不如我扮成她混進內殿。若官家真在裏頭,我先同他周旋,剖白結盟的事,你再出來跟官家細談。”

蕭鐵驪道:“我在暗處護著你,若情勢不對,萬勿勉強,咱們再想別的法子。”

觀音奴點點頭,彈出一粒石子,擊中那小宮女的睡穴,將她抱到樹後對換了衣衫,拎起食盒便行。蕭鐵驪看觀音奴走了七八步,忍不住傳音給她:“妹子,回來。”

觀音奴折回來,悄聲道:“怎麽?”

蕭鐵驪撓頭:“一路遇到不少宮女,我瞧你雖然換了她們的衣裳,卻不是那個味道,只怕被人拆穿。”

觀音奴繃起臉:“哼,我哪裏學得不像了?回去定要跟清櫻講,宮裏的美女看得鐵驪眼花繚亂,還大贊她們韻味獨特,難以模仿。”見蕭鐵驪窘迫,她促狹地補上一句:“鐵驪很羨慕官家呢。”

蕭鐵驪無奈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跟阿櫻亂講。”

“哎呀,老實哥哥,一提我那聰明嫂嫂就著急了。”觀音奴笑道:“既然不便走門,咱們只好翻窗戶啦。”

兩人攀上崇政殿主閣,輕輕撥開朱漆格子的長窗,卻只能見到重重羅幃。觀音奴凝神細聽,道:“閣裏只有一個人,似乎在翻書。我進去瞧瞧,你給我斷後。”

閣中每隔五步便陳列著兩枝以龍涎和沉香屑灌制的河陽燭,香氣郁郁。觀音奴步態輕盈,似一朵順水漂浮的睡蓮,悄無聲息地從蔓草紋的錦纈地衣上行過。燭光映著她的湖色宮衣,分明在行走,卻有種安靜的美。

裏間的奏案旁坐著一位頭裹黑色綢巾、身著淺黃便袍的男子,頭垂得甚低,瞧不清面容,只看見兩道糾結的眉。觀音奴眼尖,覷見他的便袍上有同色的團龍隱紋,心想這一定是官家了。她長於無拘無束之地,見了皇帝也不害怕,拎著食盒便進了裏間,進去後才發現自己不諳宮中禮節,不知道怎麽招呼皇帝,於是窘在當地。

趙桓不悅,擡起頭道:“朕說過,不用人侍候。”然而她夏日早晨一樣清新的容光,讓他的惱怒頓時化為烏有。看她苦惱地望著自己,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趙桓溫和地道:“朕不吃夜食的,不過你既然送來了,何不端給朕瞧瞧?”

觀音奴松了口氣,將食盒放到奏案上,揭開朱漆夔鳳紋的盒蓋,端出裏頭的宵夜,清淡的菊花包、小巧的澄沙團、解暑的沆瀣漿……她一邊忙乎,一邊琢磨:“官家很年輕很和氣呢,直接說出來沒關系吧?官家,我哥哥是遼國的北院樞密使,他奉天佑皇帝的密旨而來,想跟官家商量兩國結盟的事……似乎有些莽撞,先把鐵驪的印信交給官家驗看了再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