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武當山頂松柏長(第6/8頁)

覺遠健步如飛,挑著張君寶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眾僧人呐喊追趕,只聽得鐵鏈拖地之聲漸去漸遠,追出七八裏後,鐵鏈聲半點也聽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規極嚴,達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張君寶,眾僧人雖見追趕不上,還是鼓勇疾追。時候一長,各僧腳力便分出了高下,輕功稍遜的漸漸落後。追到天黑,領頭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現了幾條岔路,也不知覺遠逃到了何方,此時便是追及,單是五僧,也決非覺遠和張君寶之敵,只得垂頭喪氣的回寺復命。

覺遠一擔挑了兩人,直奔出數十裏外,方才止步,只見所到處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靄四合,歸鴉陣陣,覺遠內力雖強,這一陣舍命急馳,卻也已筋疲力竭,一時之間,再也無力將鐵桶卸下肩來。

張君寶與郭襄從桶中躍出,各人托起一只鐵桶,從他肩頭放下。張君寶道:“師父,你歇一歇,我去尋些吃的。”但眼見四下裏長草齊膝,在這荒野山地,哪裏有甚吃的,張君寶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來。三人胡亂吃了,倚石休息。

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無色禪師,都有點兒古裏古怪。”覺遠“嗯”了一聲,並不答話。郭襄道:“那個昆侖三聖何足道來到少林寺,寺中無人能敵,全仗你師徒二人將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譽。他們不來謝你,反而惡狠狠的要捉拿張兄弟,這般不分是非黑白,當真好沒來由。”

覺遠嘆了口氣,道:“這事須也怪不得老方丈和無相師兄,少林寺有一條寺規……”說到這裏,一口氣提不上來,咳嗽不止。郭襄輕輕替他捶背,說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兒,明兒慢慢再說不遲。”覺遠嘆了口氣,道:“不錯,我也真的累啦。”

張君寶拾些枯柴,生了個火,烤幹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樹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聽得覺遠喃喃自語,似在念經,當即從朦朧中醒來,只聽他念道:“……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裏。兩手支撐,一氣貫通。左重則左虛,而右已去,右重則右虛,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凜:“他念的並不是甚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經啊。甚麽左重左虛、右重右虛,倒似是武學拳經。”

只聽他頓一頓,又念道:“……氣如車輪,周身俱要相隨,有不相隨處,身便散亂,其病於腰腿求之……”郭襄聽到“其病於腰腿求之”這句話,心下更無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學要旨,暗想:“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只是讀書成癡,凡是書中所載,無不視為天經地義。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曾聽他言道,達摩老祖在親筆所抄的楞伽經行縫之間又寫著一部九陽真經,他只道這是強身健體之術,便依照經中所示修習。他師徒倆不經旁人傳授,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瀟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使瀟湘子身受重傷,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今日他師徒倆令何足道悄然敗退,自又是這部九陽真經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誦的,莫非便是此經?”

她想到此處,生怕岔亂了覺遠的神思,悄悄坐起,傾聽經文,暗自記憶,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陽真經,奧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間能解。我且記著,明兒再請他指教不遲。”只聽他念道:“……先以心使身,從人不從己,從身能從心,由己仍從人。由己則滯,從人則活。能從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發無差。前進後退,處處恰合,工彌久而技彌精……”

郭襄聽到這裏,不自禁的搖頭,心中說道:“不對不對。爹爹和媽媽常說,臨敵之際,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這大和尚可說錯了。”只聽覺遠又念道:“彼不動,己不動,彼微動,己已動。勁似寬而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

郭襄越聽越感迷惘,她自幼學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處處搶快,著著爭先。覺遠這時所說的拳經功訣,卻說甚麽“由己則滯,從人則活”實與她平素所學大相徑庭,心想:“臨敵動手之時,雙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從人,敵人要我東便東、要我西便西,那不是聽由挨打麽?”

便這麽一遲疑,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竟是聽而不聞,月光之下,忽見張君寶盤膝而坐,也在凝神傾聽,郭襄心道:“不管他說的對與不對,我只管記著便是了。這大和尚震傷瀟湘子、氣走何足道,乃是我親眼目睹。他所說的武功法門,總是大有道理的。”於是又用心暗記。

覺遠隨口背誦,斷斷續續,有時卻又夾著幾段楞伽經的經文,說到佛祖在楞伽島上登山說法的事。原來那九陽真經夾書在楞伽經的字旁行間,覺遠讀書又有點泥古不化,隨口背誦之際,竟連楞伽經也背了出來。那楞伽經本是天竺文字,覺遠背的卻是譯文,更加纏夾不清。郭襄聽著,愈是摸不著頭腦,幸好她生來聰穎,覺遠所念經文雖然顛三倒四,卻也能記得了二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