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空心菜(第4/9頁)

狄雲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這般抱著丁典的屍身,既跑不快,又隨時隨刻會給人發見。但他寧可重行被逮入獄,寧可身受酷刑,寧可立被處決,卻決不肯丟棄丁大哥。

奔出數十丈,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當即沖入,反足將門踢上。只見裏面是一座極大的菜園,種滿了油菜、蘿蔔、茄子、絲瓜之類。狄雲自幼務農,和這些瓜菜闋隔了五年,此時乍然重見,心頭不禁生出一股溫暖親切之感。四下打量,見東北角上是間柴房,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草堆得滿滿的。他俯身拔了幾枚蘿蔔,抱了丁典的屍身,沖入柴房。

側耳聽得四下並無人聲,於是搬開柴草,將屍身放好,輕輕用稻草蓋了。在他心中,還是存著指望:“說不定,丁大哥會突然醒轉。”

剝了蘿蔔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蘿蔔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沒嘗到了,想到了湖南的鄉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師妹一共拔了生蘿蔔,在田野間漫步剝食……

他吃了一個又一個,眼眶又有點潮濕了,驀地裏,聽到了一個聲音。他全身劇烈震動,手中的半個蘿蔔掉在地下。雪白的蘿蔔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聽到那清脆溫柔的聲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裏?”

他登時使想大聲答應:“我在這裏!”但這個“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頭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的簌簌顫抖。

因為“空心菜”是他的外號,世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知道,連師父也不知。戚芳說他沒腦筋,老實得一點心思也沒有,除了練武之外,甚麽事情也不想,甚麽事情也不懂,說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雲笑著也不辯白,他歡喜師妹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聽到“空心菜”這名字,心中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因為當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師妹決不這樣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單獨在一起。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時候,她高興也好,生氣也好,狄雲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歡喜。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傻小子,有時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兩個人都咧開嘴笑了。

記得蔔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師妹燒了菜招待客人,有雞有魚,有蘿蔔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蔔垣和師父喝著酒,談論著兩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的聽著,無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挾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邊,卻不送入嘴裏。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唇,輕輕觸著那幾條空心菜,眼光中滿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幾條菜。那時候,狄雲只知道:“師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這時在這柴房之中,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間體會到了她紅唇輕吻的含意。

現下呼叫著“空心菜”的,明明是師妹戚芳的聲音,那是一點也不錯的,決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誤聽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裏?”這幾聲呼叫之中,一般的包含著溫柔體貼無數,輕憐蜜愛無數。不,還不止這樣,從前和她一起在故鄉的時候,師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親切,有關懷,但也有任性,有惱怒,有責備,今日的幾聲“空心菜”中,卻全是深切的愛憐。“她知道我這幾年來的冤枉苦楚,對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夢,師妹怎麽會到這裏來?她早已嫁給了萬圭,又怎能再來找我?”

可是,那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裏?你瞧我捉不捉到你?”聲音中是那麽多的喜歡和憐惜。

狄雲只覺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脹大,忍不住氣喘起來,雙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來,躲在稻草之後,從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向著自己,正在找人。不錯,削削的肩頭,細細的腰身,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師妹。

只聽她笑著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突然之間,她轉過身來。

狄雲眼前一花,腦中感到一陣暈眩,眼前這女子正是戚芳。烏黑而光溜溜的眼球,微微上翹的鼻尖,臉色白了些,不像湖南鄉下時那麽紅潤,然而確是師妹,確是他在獄室中記掛了千遍萬遍,愛了千遍萬遍,又惱了千遍萬遍的師妹。

她臉上但是那麽笑嘻嘻地,叫著:“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聽得她如此深情款款的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應聲而出,和這個心中無時不在思念的師妹相見,但他剛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說我太過忠厚老實,極易上別人的當。師妹已嫁了萬家的兒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騙我出去?”想到此處,立即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