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第4/15頁)

船夫道:“秦淮河裏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給兩位相公叫兩個來吧。”袁承志道:“咱們要回去啦,改天再說吧。”青青笑道:“我可還沒玩夠!”對船夫道:“你叫吧!”

那船夫巴不得有這麽一句話,放開喉嚨喊了幾聲。不多一刻,一艘花舫從河邊轉出,兩名歌女從跳板上過來,向袁承志與青青福了兩福。袁承志起身回禮,神色尷尬。青青卻大模大樣的端坐不動,只微微點了點頭,見袁承志一副狼狽模樣,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個老實頭,就算心裏對我好,料他也說不出口。”

那兩名歌女姿色平庸。一個拿起簫來,吹了個“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揚動聽。

另一個歌女對青青道:“相公,我兩人合唱個‘掛枝兒’給你聽,好不好?”青青笑道:“好啊。”那歌女彈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調,唱道:

“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應,不等我說就叫我才是真情。要你叫聲‘親哥哥’,推甚麽臉紅羞人?你口兒裏不肯叫,想是心裏兒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為何開口難得緊?”

袁承志聽到這裏,想起自己平時常叫“青弟”,可是她從來就不叫自己一聲“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見她臉上暈紅,也正向自己瞧來,兩人目光相觸,都感不好意思,同時轉開了頭,只聽那歌女又唱道:

“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聲無福的也自難消。你心不順,怎肯便把我來叫?叫的這聲音兒嬌,聽的往心窩裏燒。就是假意兒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個歌女以女子腔調接著唱道:

“俏冤家,但見我就要我叫,一會兒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與不叫。叫是口中歡,疼是心想著。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歌聲嬌媚,袁承志和青青聽了,都不由得心神蕩漾。

只聽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見你就聽你叫,你卻是怕聽見的向旁人學。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著頭兒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雖然艱難也,心意兒其實好。”

兩人最後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琤琤,輕柔流蕩,一聲聲挑人心弦,襯著曲詞,當真如蜜糖裏調油、胭脂中摻粉,又甜又膩,又香又嬌。

袁承志一生與刀劍為伍,識得青青之前,結交的都是豪爽男兒,哪想得到單是叫這麽一聲,其中便有這許多講究,想到曲中纏綿之意,綢繆之情,不禁心中怦怦作跳。

青青眼皮低垂,從那歌女手中接過簫來,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處擦幹凈了,接嘴吐氣,吹了起來。袁承志當日在石梁玫瑰坡上曾聽她吹簫,這時河上波光月影,酒濃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簫聲婉轉清揚,吹的正是那“掛枝兒”曲調,想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兩句,燈下見到青青的麗色,不覺心神俱醉。

袁承志聽得出神,沒發覺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邊,只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簫,好簫!”接著三個人跨上船來。青青見有人打擾,心頭恚怒,放下簫管,側目斜視。見上來三人中前面一人搖著折扇,滿身錦繡,三十來歲年紀,生得細眉細眼,皮肉比之那兩個歌女還白了三分。後面跟著兩個家丁,提著的燈籠上面寫著“總督府”三個紅字。

袁承志站起來拱手相迎。兩名歌女叩下頭去。青青卻不理睬。

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進船艙,說道:“打擾了,打擾了!”大剌剌的坐了下來。袁承志道:“請問尊姓大名。”那人還沒回答,一個歌女道:“這位是鳳陽總督府的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闊少。”馬公子也不問袁承志姓名,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盡在青青的臉上溜來溜去,笑道:“你是哪個班子裏的?倒吹得好簫,怎不來伺候我大爺啊?哈哈!”

青青聽他把自己當作優伶樂匠,柳眉一挺,當場便要發作。袁承志向她連使眼色,說道:“這位是我兄弟,我們是到南京來訪友的。”馬公子笑道:“訪甚麽友?今日遇見了我,交了你公子爺這個朋友,你們就吃著不盡了。”袁承志心中惱怒,淡淡問道:“閣下在總督府做甚麽官?”馬公子微微一笑,道:“總督馬大人,便是家叔。”

這時那邊花舫上又過來一人,那人穿著一身藕色熟羅長袍,身材矮小,留了兩撇小胡子,神情卻是一團和氣,向馬公子笑道:“公子爺,這兄弟的簫吹得不錯吧?”袁承志瞧他模樣,料想他是馬公子身邊的清客。馬公子道:“景亭,你跟他們說說。”

那人自稱姓楊名景亭,當下喏喏連聲,對袁夏二人道:“馬公子是鳳陽總督馬大人的親侄兒,交朋友是最熱心不過的,一擲千金,毫無吝色。誰交到了這位朋友,那真是一交跌入青雲裏去啦。馬大人最寵愛這個侄兒,待他比親生兒子還好,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馬公子府裏去住。”袁承志見他們出言不遜,生怕青青發怒,哪知青青卻笑逐顏開,說道:“那是再好不過,咱們這就上岸去吧。”馬公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縮,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去。袁承志大奇,當下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