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島三尊

樂之揚回到住所,滿心悵然,心裏盡是朱微臨別時的樣子。他於男女之情一知半解,少女含淚的雙眼,卻似一對烙印,深深烙在他的腦海。一想到出宮之後,再也見不到朱微,不覺若有所失,默默坐在床邊,直到雄雞報曉。

第二天,朱微沒有召見,她呆在寢殿,足不出戶,偶爾琴聲飄來,聲調淒冷婉轉。樂之揚凝神聽著,但覺琴聲一絲絲,一縷縷,似要將他纏住縛住。想要吹笛應和,可是拿出笛子,才想起竹管破裂,不堪再吹。他愁緒滿懷,無從宣泄,恨不得破門而入,告訴朱微,石魚也罷,生死也好,他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她一句話,自己寧可留在宮裏,天天與她為伴,彈琴吹笛,了此余生。

想到這兒,又覺心口絞痛。樂之揚恍然想起冷玄的話,神針發作在即,自己性命不久,別說長相廝守,能否活過明天,也是未知之數。

他無精打采地躺回床上,數日間的際遇從心間流過,好似做了一場迷迷離離的大夢。

用過午飯,朱微忽然召見。樂之揚抖擻精神,趕到寢殿。還沒進門,一股奇香鉆入鼻孔,遠遠望去,煙霧繚繞間,小公主雙手合十,跪在一張供桌前面,桌上供奉了一尊白玉觀音,面容圓潤,衣帶若飛。朱微雙眼微閉,蒼白的面孔似為玉像照亮。

樂之揚望著少女,幾乎忘了呼吸,待他還醒過來,宮女們已經悄悄地退走了。

朱微吐出一口氣,站起身,回過頭來。一夜不見,她的面孔憔悴了許多,眸子暗淡無光,透出幾分迷茫。樂之揚登時心跳變快,身子裏像是燃了一團火,他本想上前兩步,可大約是熏香的緣故,身子軟綿綿的,提不起一絲力氣。

兩人對望時許,朱微指了指琴案邊的褥墊,說道:“坐吧!”樂之揚支吾兩聲,悻悻坐下。他偷眼看向少女,朱微的臉上冷冷淡淡,根本看不出心中所想。

小公主也坐了下來,倚著那一張“飛瀑連珠”,手指放在弦上,目光卻癡癡地望著屋頂。

樂之揚咳嗽兩聲,低聲說:“公主,我,我……”不知怎麽的,早已想好的話,此時此刻,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

“你的笛子呢?”朱微忽地問道。樂之揚拿出笛子,少女接過,掃了一眼,輕聲說:“真是破了呀!”

原來,樂之揚昨日吹了兩聲,朱微是知音之人,只一聽,就知道笛子有了破損。她輕輕撫摸笛子,沉默良久,從身旁拿起一個長長的紫檀匣子,輕輕推到樂之揚面前。樂之揚接過匣子,莫名所以,只聽朱微說道:“你打開瞧瞧!”

樂之揚揭開匣蓋,明黃色的軟緞上面,放了一支翡翠長笛。尋常的笛子不過一尺八寸,這根笛子足有二尺有余,以一整塊翡翠鏤刻而成,雕工精絕,內外光潤,笛身濃翠晶瑩,仿佛一縷秋水。長笛的尾端鐫刻了兩個流雲古篆,字體鑲金,纖瘦有力,另有一行遊絲小篆,樂之揚辨認不出,不覺微微皺眉。

“這兩個大字,念做‘空碧’,這一行小字,寫的是‘石季倫得之於蒼梧仙府。’”朱微的聲音十分恬淡,“這一支翡翠玉笛,本是晉代石崇送給寵姬綠珠的。綠珠姿容美麗,吹笛的技藝出神入化,石崇對她十分寵愛。後來,車騎將軍孫秀來石府做客,也對綠珠一見傾心,派了使者,請求石崇把綠珠送給他。”

樂之揚聽得不快,心想:“你們這些權貴人家,怎麽老是把人送來送去?哼,了不起麽?”

朱微並未覺察他的臉色,接著說道:“石崇聽了以後,將府中的美人集合起來,說道:‘這是我府中佳麗,任君挑選其一!’孫秀的使者說道:‘我受命討要綠珠,這些女子中誰是綠珠?’誰知石崇應聲暴怒,厲聲喝道:‘綠珠是我心愛的婢女,決計不會送人!’當時孫秀勾結趙王司馬倫,權傾朝野,聞言大怒,向司馬倫進獻讒言,說是石崇謀反,當以誅殺。司馬倫於是派出甲兵,包圍了石崇的府邸。那時候,石崇正在樓上宴客,看見孫秀率兵破門,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淒淒慘慘地看著綠珠,唉聲嘆氣地說:‘綠珠啊綠珠,我今日家破人亡,全都是因為你呀!’綠珠聽了十分難過,流淚說:‘綠珠不才,情願死在大人的前面!’不待石崇阻止,帶著這支空碧,踴身一躍,從數丈高樓跳下,摔死在了孫秀面前。”

樂之揚聽得心驚,下意識拈起玉笛,但覺入手冰涼,滑如凝脂,冷冷碧色之間,若有靈光流轉,仿佛綠珠香魂未滅,就藏身在玉笛之中,他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朱微苦笑道:“後來石崇被抄家滅族,一家老少全數遇難。說起來,這個石崇富貴驕人,府中的姬妾,但凡忤逆他意,一定無法幸免。《世說新語》裏說,石崇當權的時候,宴會賓客,讓府中美人勸酒,客人喝不完杯中之酒,便將勸酒的美人斬首,這樣一來,賓客縱然不勝酒力,也會勉強喝下。後來大將軍王敦赴宴,他也是一個心如鐵石的人,固執不飲,想看石崇怎麽應付。石崇為了此事,一口氣殺了三個美人。唉,就是這樣一個大惡人,事到臨頭,卻為了一個吹笛的婢女送了性命,足見情之一物,真是說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