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十三章 若教解語應傾國(第3/3頁)

可一連三日過去了,都還全無音信。韓鍔的心中只覺憂恐交纏,騰騰如沸,所以他才會借著看地圖以自定心神。東宮的杜香山這兩天已進來跟他費了無數口舌,但他都淡淡地把他逐出。可是每到夜來,到那個太子在驚懼得已習慣了後、入了睡夢後,韓鍔還在那裏靜靜地坐著——他感到恐懼,這是他第一次真的感到恐懼:如果小計真的遭遇不測……那,他在這人世最牽掛的一點就全斷了,那是一個他無法承負的空。這一次的感覺韓鍔有如又一次回到了五歲:荒涼涼的長安外面,覆壓著一切的淡白的冬,淡得這人間一切都空茫了;好亂好亂的墳頭,墳中的人肢體已冷,黃泉永隔,他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他心裏撕心裂肺地怕,那是怕,不是痛,那是一種被所有的一切都拋下的感覺……他只沒想到,這種感受,這一生還會重經……

他勉強自己閉上雙眼,他不能睡著,但要休息。但一閉眼,空中似乎就晃動著一支無助的手,然後,一點血色冒出。那一只手,卻宛如自己的當初——小計已經長大了,可他的印象中,那伸出的手,還是剛認識時他一個十三四歲孩子樣的細弱的手。

東宮太子年近四十,名叫贄華。他人有些虛胖,這些天一直呆在東暖閣之中,難免常常出汗。從第三天起,他就試圖開始跟韓鍔交談——他發現韓鍔並不真的是一個那麽不近人情的人,也並非真的就無喜無怒,只是他的喜怒都深藏潛隱著。只聽太子贄華嗟嘆道:“韓……兄,你真的把我看得那麽十惡不赦嗎?”

韓鍔看了他一眼,為他口中“韓兄”這兩個字。只聽他接著道:“難道我跟仆射堂之間之爭,也都是我的過錯?韓兄難道不覺得朝政已經壞到幾乎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的父皇,他其實不理朝政久矣。朝中百官,各貪安逸,各謀私欲。陳希載以下,整個文官之臃腫無能,已到不可思議之地。我每每欲有變革,卻遭到阻力極多。”他恨恨地站起身:“近十年來,他們甚至已發展到要謀圖廢立太子的地步——難道仆射堂一朝得勢,就是韓兄所願嗎?不說別的,韓兄於西北一劍開荒,力挫羌戎之勢,也一直是我在朝中支撐。仆射堂中人,卻一直在為韓兄徒增添掣肘。”

韓鍔靜靜地望著這個太子,他知道,他當上這個太子怕已有三十余年了。權勢就在他身邊,但一直不是能很牢地把握住,倒是危難頻頻出現,他過得想來也不如意。因為正當年輕,他是不是也試圖銳意進取過?就是現在,他也未嘗沒有整頓天下之志吧?可是他的這番整頓,是以血為代價的。只聽太子贄華嘆道:“其實,好多事我也是不得已。權勢權勢,那是從權之勢。就他們說胖就是富貴的一個象征,但……我拿自己慢慢胖起來的身子沒辦法……”他擦了一把汗:“……也拿身邊慢慢臃腫起來的勢力沒有辦法。好多事,我都是被迫被推著做的。你也曾位居統帥之位,我的話,想來你能夠明白。”

韓鍔沒有說話。太子贄華卻接著絮絮道:“韓兄,我知道你迅捷敏銳,放之江海。也能一振一己面貌,如果立朝,也可為天下助。其實,我倒慶幸有這個機會與韓兄你朝夕相對。如果韓兄能助我去除禍患,順利登基,你我君臣二人未嘗不可一開盛世之基業。”

他的面上慢慢放出光彩來。今日,已是他與韓鍔相處的第七日,他其實是一個很會觀察並了解他人的人,“咱們就不說什麽富貴……我知韓兄所求,斷非為此。但,難道我們現在並力圖強,與民更始,不正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嗎?”

韓鍔依舊沒有說話。太子贄華也悶了下來,過了許久,韓鍔卻見他呆呆的眼一直盯著墻上的一幅碧紗,只聽他低聲嘆道:“我不比你,我生下來就生在局中。其實,我又何嘗沒為天下大局舍棄了很多很多自己的選擇?”

——那幅紗後面是什麽?怎麽這幾日來,那太子贄華每當煩悶時,就會盯著墻上那幅碧紗怔怔出神?韓鍔緩步走到墻邊,輕輕一掀,把那幅碧紗掀起。

紗下卻是一幅畫,畫中的女子:明媚鮮妍,腮如新荔,鼻凝鵝脂。上面題了七個字,可能正是太子贄華的手跡。那七個字卻是:

若教解語應傾國。

韓鍔怔怔地望著那畫上的人與畫上的字,不錯——如此佳人,當真是“若教解語應傾國”了。可畫中的人……韓鍔心中隱隱一痛,也隱隱明白了贄華為何常呆呆地看著那幅碧紗與他的那句話“我又何嘗沒有為天下大局舍棄了很多很多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