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四章 紫閣峰頭占白雲(第2/4頁)

韓鍔倉惶下一把束好帶,掩緊外衣。他怔怔地坐著,怔怔地望著那個艾可,怔怔地說不出話來。艾可卻臉上飛起了一抹紅,那還是韓鍔自從十三四歲識得她來頭一次在她臉上看到緣自本能的羞澀。只聽艾可道:“我要告訴你——我喜歡你,從第一次我偷偷溜到這個小巷裏見到你後就喜歡上了你,你跟我見過的其它的男孩子都是不一樣的。你,那麽驕傲,那麽剛強。我比你大一點,好早好早,我就懂得人事了。我知道好多男人,表面上看著剛強,可他們一見我父親,一見我家世,他們就從裏到外徹徹底底的軟了。這麽多年,知道我身份,卻從沒把我另眼相看的只有你一個。最難的是,你那時還是一個無拳無勇什麽也不懂的一個小孩兒。哪怕你從一開始就厭惡我,瞧不起我,我還是喜歡上你了。”

她的臉上忽然煥發起了容光。只聽她道:“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的,瞧不起我那時一個女孩兒的驕嬌之氣。知道為什麽從第一面後,我會老到皮兒巷這麽個又臟又臭的地方來玩嗎?知道為什麽從那時起我就換做了男裝?我想要你注意我,想讓你感到我的不一樣。”

她的容色忽怒:“可你還是那麽瞧不起我。你一個掏糞的兒子也配!是我把你爹無路可走時收進門的,也是我把他打發進潔廁行的。我是艾可,沒人敢汙辱我!你從十三四歲起,以後每年回來,都要做一個夢吧?”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聲音忽柔軟下去:“你知不知道?你的第一個女人其實是我?我早就從裏到外把你給摸得透透徹徹了。你所有的硬朗,所有的反應,所有的剛強,我都用我的唇、我的指感受過了。這世上,只要是我要的,就都是我的,連你也不例外。什麽杜方檸,什麽索劍雙侶。遠在你認識她以前,你就一直在夢裏有我了。你,就算清挺如劍,這一生也沒逃出過我的手掌。”

她忽然一擡頭:“可是你害了我,害得我從此以後再不會對任何男人動心了。哪怕家世那麽好的呂三才,哪怕任何人。你害了我,你要還我的!”

她的聲音忽厲,卻一瞬又轉為溫柔:“不過我現在想通了,你是比我強,那就強好了。只要你對我好一點,我不會再在意你的家世的。韓郎,你會對我好吧?你現在已是北庭之帥了,如果得我臂助,加上王府。加上紫宸之力,什麽東宮,什麽仆射堂,都不在你的話下了。”

說著她慢慢走近,身子向韓鍔偎了過來:“我想要的不是別的,我要的就是這人世榮華外的一點真正的男兒的剛勁。你是這世上最硬的,鍔,你是我的,你從今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瞧不起你了,再也不對你兇悍了。”

韓鍔開始聽著,先是惶然,然後羞急。然後情懷做惡,然後直欲痛罵,然後卻心頭多多少少升起了一絲悲憫——這個女孩兒,生長王府,自小尊榮,可人世間的一點點真實她都沒有過的。她是一個活在榮華套子裏的人,卻還想要得到一點人世間、掌心裏、真真實實感觸。可聽她說到最後,他心中又只覺厭惡。他忽聳身而起,一讓就讓開了艾可偎上來的身子。他還不知說什麽好,艾可的臉上忽浮起她一貫的驕橫之色,那神色一刹那間破壞了她所有的真實。韓鍔倒不覺得她往日的舉動有多無恥——雖然那讓他覺得惱忿與窘怒,可這一刻,她又回復到她一個王府千金時的神色,倚仗起她自身之外所擁有獲得的、以圖占有什麽的表情卻讓他感到一種深刻的怒氣與羞忿。他忽冷靜道:“二姑娘,請自重!”

艾可忽迷聲道:“……自重?我有什麽需要自重?我愛你還不夠嗎?”她聲音忽緊,似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哼聲道:“少拿這個來說我——我們上面人無論做什麽都是自重的,別拿這個俗世規矩套我,那是套你們這些出身低賤之輩的。你在我面前,才要學會什麽叫自諒自重!”

韓鍔更不想再跟她說一句話,身子一騰,已向門外閃去。艾可出手一攔,可他踏歌步疾施之下,卻有何人可以攔住?韓鍔已出門外,卻聽艾可在身後聲嘶力竭道:“姓韓的,別給你臉不要臉。總之,是我玩了你,是我玩了你的!”那聲音聚集了仿佛人生所有的怨恨,是操枷者對待他胯下的人猙獰的笑容與詛咒——但你縛不住我的,但你縛不住我的!韓鍔在心頭冷冷地呼嘯,他的身子已向夜色中閃去。

長安城外有一座山,山名紫閣峰。夜寂靜,韓鍔獨坐在峰頭沉思。從這峰頂望去,可以見到大內的燈火。他的心情一時很亂,舊日的夢魘帶著一股糜爛的氣味壓迫著他。他長吸了一口氣,勉力才把紛亂的心情平靜了下來。他對自己少年時的記憶是有取有舍的,他更情願記住的是太乙峰頭那銀白色的雖寂寞但還幹凈的年華,而皮兒巷中那些黴濕腐爛的記憶他是情願忘卻的。但這夜,所有過去的一切都裹挾在一起重來了。那個長安,叫他如何來愛?他情願把自己心頭的長安打扮成一片銀白的色澤。他在心頭試著回想起關於二姑娘的一切,想起她的欲望、她的訴求、她的本真,本來那一切也該無可指責吧。為何一沾上人世中的秩序,它就會變得那麽汙濁可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