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馬逸 第十一章 已斷燕鴻初起勢(第2/3頁)

那煙花晃住了這營中人的眼,人人不由擡頭上望。韓鍔心中一喜,知道這是絕佳的時機,他身子輕輕一聳,一瞬之間已躍離那中央大帳。然後身子連騰,於眾人不查中已奔出十余丈遠。情知只要離開了那中央之地,今日險局,已脫去大半。果然,那煙花一謝時,中間大帳邊的人已回過神來,號角再響,只見好多人向那中間帳篷湧去。韓鍔擡眼一望,只見那帳篷門口,立了個身材極壯偉的羌戎漢子。他狠狠地盯了一眼,把那人身材記住,不敢多做停留,趁著場面混亂,已悄悄向營外潛去。

好在他穿的也是羌戎人的衣服。羌戎士兵原不比漢兵,並無特別的號衣,混在人中,別人不仔細打量卻也分辨不出來。又是夜,韓鍔一路賣弄小巧身法,足用了一盞茶工夫,才出了那營寨。他一擡頭,只見自己系馬的那片深草地帶上空,正又有一片煙花爆起。

那是一瞬即逝的絢爛瑰麗的開放。韓鍔只覺背心全是冷汗——適才,自己按劍於千營之內,如無這一朵煙花,只怕自己的生命也會最後如這煙花一爆,轉瞬無蹤吧?他提起身形,在草尖如同飛般掠過。心裏好奇,不知是誰恰好放那煙花救了自己一命,倒要前去看看。

煙火本是漢民才有的花巧事物,怎麽這羌戎人駐紮的腹心之地,卻會出現這個?適才不斷湧到空中開謝的煙花卻都早已謝掉了,草甸之上,只有一個黑沉沉的夜。韓鍔腳下甚快,轉眼已撲到了適才煙花起處。他怕驚動那放煙花的人,身形放慢,悄悄潛近。然後,他聽到了有一個孩子在哭。

那哭聲哽哽咽咽,似是人間最傷心的事都在哭的人心頭了。而人間最傷心的事,大概無過於一個孩子被人奪走他心愛的玩具了。韓鍔心底一緊,似乎系掛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又潛近了些,卻見一地枯草深處,正有個四尺多高的孩子立在那裏,那小孩兒正用袖子抹著臉,哽哽地哭著。

他小小的肩頭一聳一聳,讓韓鍔都有沖上前去輕輕拍拍他肩膀的沖動。可那孩子穿的卻不是羌戎孩子的服色,仔細一看,卻似漢裝。可這漢裝卻也忒怪,竟鮮艷異常——雖說漢人兒童也多有穿著艷麗的,可那孩子穿的卻戲服不似戲服,童衣不似童衣,說不出的古怪。

這麽一個戲彩斑衣的孩子,半夜三更的在青草湖深處慟哭,本有一種詭異的味道。韓鍔只覺得心頭一股涼氣升起:那孩子實在太瘦了,他又看了兩眼,一眼眼下去,不覺就動起了憐惜之念。——這是誰家的孩子,他的母親是漢人嗎?難道像當年蔡文姬一親別子而去,把這孩子獨自留在了羌戎人的部落?韓鍔心中一時疑惑無限。

那孩子哭了好一會兒忽不哭了。他的神情變得也快,雖說遠遠地看不清他的臉,卻也覺得他這哭驟然而止,未免太迅速。只見他用兩只袖子擦擦眼,自己道:“我不哭,我憑什麽哭?我陳果子是從來不需要哭的,我要笑!”他說的卻是漢話,然後他竟自一拍雙手,唱了起來:

豆子山,打瓦鼓;陽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龍女;織得絹,二丈五,一半屬羅江,一半屬玄武……

這是首江南兒歌,極有稚趣。不知怎麽,那孩子雖一邊拍手,一邊笑唱著,韓鍔心中卻只覺一片悲涼:那小孩兒分明在自己個兒逗自己開心。兩裏之外,就是羌戎人的連營列寨,這陰郁中自尋歡樂的童年,這殺氣中的稚弱,只讓韓鍔覺得陰慘。

韓鍔靜靜地屏住呼吸。那孩子忽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煙火,珍惜地道:“是最後一個了,放完了它,就再也沒有了。”然後他輕輕打亮火摺,手抖抖的似乎好不忍心地向那炮仗的引線上點去。火光照亮了他的臉,大大的腦袋,細細的脖頸。很清秀很好看的一張漢家小孩兒的臉,皮膚白皙,惹人憐愛。可那張臉太過蒼白了,稚弱得毫無憑依,像是……韓鍔背心一涼……像是暗夜歸來,自我憑吊的一個幼鬼……

那小孩兒抖抖的手終於點燃了那根引線,引線裏摻的有硝石,飛一般地向上燒去。火摺已滅,只有那線頭的一點微光。然後,借著那一點微光,韓鍔驚絕地發現:那孩子額頭上似乎憑空冒起了幾絲皺紋,如此蒼老如此刻薄的紋路,那像是一個老人的紋理了。韓鍔幾乎忍不住要揉揉眼,覺得自己眼花了。然後,那煙火一騰,一支響箭直向天上劃去。劃出一條長長的青白色的尾,韓鍔抽眼向那孩子看去,卻見他臉上平平滑滑的,什麽都沒有,心裏才舒了一口氣。

他眼角感到那煙火在空中一爆,藍的、紫的、紅的、綠的、黃的……種種色彩一時都在天上爆開來了,一蓬笑意也在那孩子臉上爆開,看著如此明燦。韓鍔也覺開心,擡眼跟著他看向那乍然爆發的色彩,可那彩色已散成星星點點,在向下墜落。想起那孩子臉上可能馬上要倏然而謝的笑,韓鍔不由關心,低頭向那孩子看去——可他都以為自己看錯了——只見隨著那煙花的消落,那孩子臉上的平滑似乎也生出些細微的摺皺——這不可能是真的,但——這卻似乎又是真的——韓鍔伸手揉了下自己的眼,煙花消落的過程本來好快,只有一瞬。可那一瞬在韓鍔眼中卻像是十好幾年那麽長,因為他看見,那孩子笑意漸漸萎謝的臉上。老態漸生,像是在那煙花一墜間,已完成了他從一個稚齡小童到三十余歲的中年之間長長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