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馬逸 第三章 遷轉三州防禦使(第2/4頁)

韓鍔知道他為什麽來找自己。伊吾城自那次舉事,擺脫掉羌戎的控制,廢掉了那個城中百姓極為不滿、為羌戎所立的伊吾王後,新伊吾王的位置就一直空懸,伊吾前王室子弟與強勢貴族之間對此王位就展開了爭逐。

更有不少人到韓鍔這裏來打探消息以求臂助。這本是伊吾城內務,韓鍔輕易也不好表示意見,他這邊正忙——朝廷已下旨意,褒獎韓鍔於西域十五城作為,遷升他為庭州、伊州、西州的三州防禦使,同時還領著西路宣撫使的名銜。其實如今又哪有那三州存在了?這三州本在塞外,朝廷已荒棄多年,除了庭州還少有居民。剩余二州,都幾近空城了,韓鍔明白朝廷是要他經營西路的意思,此時方檸正在為建立防禦使衙門鬧騰著。以杜方檸來信的意思,卻是雖不要輝煌、也要氣氣派派地蓋上一個防禦衙門,才能一宣國威,一鎮羌戎。韓鍔體恤物力艱辛,倒不太同意。聽杜方檸說因伊吾城池牢固,已打算在那邊動土興建。

韓鍔自己一向但求做事,倒沒想及別的。可附近之人聞得,都曉得韓鍔只怕要在這西北之地長駐了,所有希望將他仰仗得他庇護的人卻也一撥一撥地找了來,這格飛此來想來還是為了這個。韓鍔苦苦一笑,他素厭人間傾軋,權名之爭,但如今,當其位、謀其政,卻再也擺脫不開。

伊吾王位的事,他也不能不操心,一向為此還跟庫贊密通消息。這位伊吾王子格飛,據庫贊說倒是一個難得的有擔當的人物,自羌戎入主伊吾城,一直率所部在荒野遊獵。但他為人狠辣,庫贊對他也是褒貶參半。他身份又是庶出,在伊吾城中就有不少勢力反對他對王位的企圖,包括前伊吾王王後一家。韓鍔靜靜地瞧著這個人——這時他來見自己幹什麽?

格飛與韓鍔客套幾句後似也不擅虛言,一時彼此就陷入冷場。格非忽咳了一聲,笑道:“這居延城我也久沒曾來了——自伊吾城為羌戎所占,我就一直遊獵於外。不過這裏卻比伊吾有趣些,當年也曾數次到這城中來閑玩。城北有一個‘輪回巷’,那輪回巷中一向住著些算命很準的人,在附近一帶大是有名,韓宣撫使不知有沒有去玩過?”

輪回巷?——難道自己見到的那個黑衣女人時所在的巷子也叫輪回巷?韓鍔一愣,冷眼向那伊吾王子望去,卻見他神色間還算自然。但他明明本不是什麽喜歡閑言碎語訴說地方風情的人物,怎麽卻提起這些?韓鍔一時也測不準他是什麽打算。只‘噢’了一聲沒有接話。

就是那伊吾王子不提,韓鍔今天也要到那“輪回巷”裏走走了。他這次來居延,一一大半倒是為了小計的病。這兩天身子將息好後,他就知道自己必須再到那小巷裏一探了。挨到向晚,韓鍔處理完諸多公務後,找了個空就閃出門,慢步向當日曾與那黑衣女子一會的小巷內走去。走了有一刻才到,那個小巷子還是如此荒涼。那小巷在城墻邊上,四周沒有居民,一眼望去只見黃黃的土黃黃的墻,墻上幹涸的裂縫與一間間沒了頂的房子。

這塞外之城的荒涼卻與中土之地大是不同。——關中的小巷,就是荒涼,也多少還帶著點潮氣與黴濕的,可這裏,卻是失去了所有水分的幹涸。水在這城裏是一樣珍貴的事物,沒有人的地方,連水氣也沒有的。城中本是歡聚之所,這個廢棄小巷卻像是那城外沙漠侵入這城中的一點蠻荒。

天氣不好,夜已初更,月升了,空中還見得到有些揚塵。遠遠的身後有些弦索的聲音,龜茲一帶的樂聲就是這樣,近聽極為歡暢。可只要距離稍遠,沒了在場的那份熱氣,聽起來就格外荒涼,韓鍔也不知那女子還在不在。他走進了當日的那個土室,像是一個洞的窗子外,是昏得讓人眼花的月,土室的墻上,黃土簌簌而落。那張案上,還積有香灰,韓鍔還記得當日看到的香灰堆成的三個字:

徒然草。

可案上那字現在居然還在!依舊是“徒然草”三個字。那字的筆勢間都有一種荒涼,徒然徒然,為什麽那救命的藥草會取名“徒然”呢?

韓鍔忽覺身後有人。他一回頭,果見那個黑衣女子還是從頭到腳都為一身黑袍罩住,身子縮在屋子的陰影裏看著自己。那女人的身體姿態給人的感覺不知怎麽總是這麽荒誕,又由荒誕而極盡荒涼。看到她時,韓鍔總覺得算命的人果然是不一樣的:在她們面前,人生恍如虛妄,他生活中的種種真實:這塞外十五城、這居延、這富庶繁華、這他所努力保衛與操持的好像在那女人眼裏都成了幻象。只有那似乎無邊無際的巴丹吉林少漠才是真的,是人間唯一真實的所在。而她這個土屋,就是這場繁華具象中唯一超脫現實的以一種荒誕的方式可以通往那真實的路。她隔著厚紗的眼睛,似乎時刻在告訴你:這世上什麽都是假的,而只有那荒涼,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