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馬逸 第二章 物情唯有醉中真(第2/5頁)

韓鍔忽然虛弱地道:“方檸,對不起,你先回去吧。”

他的口音如此萎弱,杜方檸一驚,她站起身自覺呆不下去了。再待下去,她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那個男人的清傲與自責的眼。

——他原來並不是在責備她,他是在自責,自責錯殺了一個軍需官。哪怕那人也有錯,但即有根源,就錯不至死。他不要求她什麽,他把責任一個人負。自己早該知道,鍔是一個如此慣於自責的人,甚或總把別人,把整個外界的錯處都算在他自己沒有明查的份上。杜方檸虛弱地站起,看到韓鍔的頭上冷汗直冒,卻已無力再表示關心,因為她怕自己真的會軟弱失控。可她行到門邊,還是不由停了停步。韓鍔似乎大急,喝了一聲:“走!”

這一聲叫得如此暴躁,不似他平時的性子。杜方檸意外的沒有生氣,反回頭看去,卻見韓鍔一口血噴出,直濺帳頂——阿堵之毒終於在他對方檸的至愛至痛中發作了出來。杜方檸飛身返撲,一抱就抱住了已搖搖欲倒的韓鍔。韓鍔的臉上失了血後,現出一種黑黝黝的蒼白。杜方檸一抓他脈息,只覺得一片淩亂。原來他在黃茅障一戰中精力消耗已如此之巨!身上似還潛隱的有毒傷。杜方檸哭道:“鍔、鍔、鍔,你別怪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不這樣也無法對家門做出交待呀!我知道你銳意用世、獨操軍旅的苦楚。可是,暗地裏,有好多事你不知道,但必須要做。東宮太子,仆射堂,三省六部,我家裏的父兄公婆,那些都要擺平打點的。這個世事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他們只認得利益與錢,我也沒想到那個軍需的事還會被你查出來。不過,你軍令已下,當時形勢,我也無法阻攔。你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如果錯,那也是我的,是這個世路的錯。我願意看著你高飛猛進,但活在這個世上,我們只能繞著它的規則才能有做事之機的……”

韓鍔慘白的唇邊浮起一抹慘笑,他伸手試著撫方檸鬢邊的發:“不是你的錯,我也有好多事沒有告訴你,是我錯了。那個軍需,我殺錯了……”他的手還沒有拂到方檸的鬢邊,口裏又咯出一口血,人已暈厥過去。

一碗清粥,幾樣小菜。韓鍔昏迷兩日後,重新醒過來時,在床邊看到的就是這個。夢裏似有人在他榻邊垂淚,他似聽到那人說:“鍔,是我不好。那筆賬目今年我不會再調了,以後也盡量用節省地來擺平朝中家中的事好了。我不能答應你就此全然清高如許,我做不到。你的傷我會想辦法,我知道你醒來後可能最不願見到的就是我,所以我先走了,我去伊吾與石板井幫你安排一下軍政之務。你好好將養呀,你要……好好的呀。”

韓鍔只迷迷糊糊的記得這些。他只記得當時想留住她,想拉住她的手,想說他不怪她,可他就是沒有力氣張口。

好空落好空落的居延呀,韓鍔睜開眼後想:你一走,我才明白什麽是‘傾城’之意——你不在時,這個城市,對於我就是空的。為什麽你我已相愛如許,卻總有如此多的障礙把你我阻隔,令你我之心疏遠?你沒錯,可似乎我也不能說自己錯了。這個人世,到底是哪裏錯了呢?

看到他醒來,連玉一聲歡呼,歡顏浮起,扶他靠坐起來。韓鍔虛弱地道:“小計呢?”連玉道:“他熬了兩天了,都沒讓我當班。剛才實在撐不住了,我才逼了他去睡會兒。要不,我喊他起來?”

韓鍔搖搖頭,連玉把那碗稀粥端上來。韓鍔本想搖頭,但看著這個部下兩天來想來為服侍自己憔悴的臉,也不忍說了。勉力吃了兩口,半天才覺出滋味來,他忽似迷思般地說:“阿姝,是姝姐……姝姐來了?”

他聲音輕輕的,似乎自己都相信,然後回過神來。外面余小計忽然蹦了進來,一見韓鍔醒了,一跳就跳到了床前,握了他的手,半晌笑道:“鍔哥,你可嚇死我了。”他想來擔心不淺,兩日下來,下頦幾乎都尖了出來。韓鍔心裏忽升起一絲溫暖——這個世界上,起碼小計的所思所想他還是料得定的,這一點相知讓他重新對世界有了一點安穩之感。他微笑道:“照顧鍔哥也不用通宵不睡嘛。眼睛都熬紅了,自己看看像什麽了?”

余小計慚愧一笑。伸手向韓鍔腕上摸來,像要給他看病似的。韓鍔見到他也覺開心,一兜他下巴頦兒:“別跟我裝醫生了,在韓大國手面前,你就不怕露醜呀。怎麽,鍔哥倒了這兩天,你為鍔哥哭過沒有?”

余小計被他猜中,想起自己這兩天哭喪臉的樣子,不由大沒面子。臉一怒,一把把他手打開:“鬼才會為你哭。我只惦記著,你要死了,我就要被什麽方檸呀。阿姝呀,或者小殊呀,我那死鬼姐姐呀,還有什麽夭夭的眼淚腌成鹹肉幹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