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居延獵 第七章 胡馬嘶和榆塞笛(第2/4頁)

他帶兵先打些小仗,所到之處,逢戰必勝。不出半月工夫,已收拾了羌戎數撥遊騎。他們每逢勝後,雖不虛誇戰果,但所得馬匹俘虜,卻也堂堂皇皇押解回城。他們積小勝為大勝,韓鍔身先士卒,親冒矢石,雖屢遭危險,終究履險如夷。不到一月,他們已圍殲突襲,破羌戎之兵共千余計,而自己帳下受傷者十余,丟掉性命的也只一人。居延城周遭百二十裏內,一時局勢一靖。就是剽悍如羌戎,也不敢輕窺居延了。韓宣撫使帳下“龍禁三衛”之名一時聲威大震,直傳遍西域五胡十數城。

杜方檸心思細密,承攬供給諸務,兼與居延王打交道。她在洛陽城中數年來本已習慣獨力經營兩姓家門事務,籌謀之能少有人及,故也得心應手。因為這駐兵之事本與一城中人性命攸關,所以上下用力,一月之後,杜方檸終於在官民兩面都說通了,取得了軍中供給之需。她也不閑著,上書與東宮太子密圖商旅之事。韓鍔百忙之中,也飛馬趕到張掖與守將商量西域諸城與漢家通商賈客的保護事宜。這數策一出,從居延到張掖的路途一時一靖。他們龍禁三百衛,屢次出手,清剿遊騎。已分了張掖守軍很大兇險,所以張掖守將也樂得助其事成,何況韓鍔還許他們有利可圖,一時居延城中商賈與關中朝廷的生意極為繁盛起來。

本來這一路路途不通,行商都要經行巴丹吉林沙漠繞路,行程極為艱苦。且路中多有強梁馬匪,故人人畏難,一時經營之利,俱為大漠王所壟斷。但張掖之路重開後,居延城中商賈一時成了附近諸城中最為人所艷羨的人。他們獲利即豐,對韓鍔之部也樂於報效。只是細務冗雜,韓鍔要身兼軍民兩務,每天的時間就總不夠用。與方檸的見面也往往僅只匆匆一會,說完正事,就只能各幹各的。但兩人心中,漸不以為苦,反以為樂。只覺雖時常數日難得一面,心卻似靠得更近——他們畢竟在為同一件艱苦的工作而努力著。

王橫海也時有書來。羌戎人冬季休兵,加上分心兩務,他那邊壓力一時也輕了許多,正自操練兵馬,以備來春羌戎卷土重來之勢。他來信中所述每多細務,也多誠懇建議,韓鍔敬他老於事務,也多采納。

時間過得很快,不覺間已經兩月有余。韓鍔率營中兵士出擊越來越遠,已快到達焉耆地界,他龍禁衛之名卻在羌戎人之中早已大震了。他軍務煩勞,加上每陷苦戰,人又瘦了好多。這日班兵回城,忙於安頓,一時竟來不及與杜方檸一見。晚來難得閑暇,韓鍔欲找杜方檸說回閑話,卻哪兒都找不到她。最後還是碰到守門兵士,才知她去了城外的小細湖邊上了。

小細湖的水清清渺渺,一個不大的湖卻深通地底水源,讓居延一城賴以存活。時間已是冬日,可小細湖的水卻沒有結冰,這一脈活水卻也古怪。杜方檸正坐在湖邊,卻依舊沒改戎衣裝扮——她一個女子,獨守孤城,為怕別人不服,這一身男裝從到這兒之日起就沒有脫過。因為天冷,小細湖邊全沒有人,天邊晚霞正明,沙漠中的晚霞頹然如醉,有一種關內遠不及的壯麗闊大。杜方檸坐著的姿式卻是松怠的,似是難得有機會一露她的女兒之態,那一彎細細的脖頸從戎裝的領子口露出。杏仁般的白,嫩生生的,跟她臉上的膚色已微有差異。韓鍔看了心中感慨,悄悄走到她的身後。杜方檸已知他來了,漫聲道:“今日怎麽回了?這一次大勝,沒折損人吧?”

韓鍔不說話,今天的他倆這般單獨見面卻是兩月多來難得的一次了。平素見面,匆匆忙忙,總有無數的事物要商討處理,現在閑時一聚,倒覺得不開口的靜默仿佛更能熨帖彼此的心境一般。

杜方檸的一只手松松地握著一張信箋,好久好久,才低聲道:“他……來信了。”

韓鍔怔了怔:他?然後才明白過來似的,那是韋……他不願全部想起那個人的名字。因為每當那個名字浮起在他心頭,他就覺得眼前這人一瞬間仿佛就關河迢遞般的遙不可及。但他又不能不說些什麽,遲疑半晌,他才道:“……說了些什麽?”

杜方檸的眼裏有一種他從沒見過的失神,似是這場姻緣終究是這世上她唯一控制不住的事物。她輕嘆了口氣:“還能說什麽,不過是表示下關心,還說謝謝我。韋家這一代久已無人在外任職了,沒想卻是輪到他家的兒媳粗頭亂服,混跡塞上。”她唇角邊苦澀一笑,沒有再說下去,好久好久才又輕嘆了一口氣:“其實,他也是一個好可憐的人。”

她眼裏浮起了那張蒼白的臉。那樣的身體,連對她的關心也只是怯怯的,象一向他對自己賠笑討好的說話。得輝就是這樣的人,生性軟弱,不過那也怪不得他,他身子就那樣。有時一轉頭他又會生起悶氣來,孩子似的砸東砸西使臉色。這樣糾糾纏纏混混沌沌的人生啊!有時他精神好了,接待賓客時也出去,他喜歡別人提起他的這個夫人,卻又怕別人提起。每當親眷提起誇羨杜方檸的美麗能幹時,他都是又高興又生氣。杜方檸沉沉地嘆了口氣——就像他分明其實喜歡和自己說話,卻總是不敢,就是千裏來書,也只是在瞿立的箋尾附上幾筆:連關心也是孱弱的。想到這兒,一向還銳意用世的這個女子心裏也空茫了,覺得這場人生,真的讓人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