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居延獵 第三章 曲無和者當思郢(第2/4頁)

她的聲音柔柔的,有一種女孩家特有的嬌軟。

韓鍔還很少聽到方檸這麽柔軟地與自己說話,像是她只是個無力而又想得到的小女孩兒,自己是她傾心渴慕的那個男人。——但她……也能稱為嬌弱嗎?他懷疑她的話裏到底有幾分真心——除開她家門圖存、勢力傾軋外,她對自己的需要到底有幾分真心?

但起碼,還有一點點真吧?韓鍔擡頭看著月下草野:就算自己傻,就算自己騙自己,那且還騙這一次吧。畢竟,這甘願被騙的心理也是快樂的。

好一時,遠方殺聲已靜,韓鍔與杜方檸其實沒有說什麽,卻也一直沒有動,他們是好難得的有了近年來未嘗有過的一次靜默相伴了。天色近曉時,韓鍔與杜方檸才雙騎並轡回到王橫海紮營之處。只見沙場戰罷,一片狼藉,而王橫海,居然已撥營走了。據場中的戰況,分明可以看出,這一戰,是他們贏了。韓鍔的心頭卻一緊,猛地想起:小計!

他有些張皇地擡起眼,在那殘留的柵溝廢灶間找尋著,明知他肯定也被王橫海帶走了。方檸卻輕聲道:“你是在擔心小計吧?”

韓鍔看向她。只見她唇邊一抹輕笑,早已知道般,輕倩地道:“放心,王將軍不會對他不好的。”

韓鍔怔怔地望著她,至此才算明白——原來,他們一切都算計好了!怪不得她不叫自己急著回來,怪不得王橫海昨日會問起小計的去留。他心頭升起一抹苦澀:方檸不願自己與小計呆在一起。但她這是,想單獨與自己在一起嗎?

方檸的臉上卻騰起一抹笑意:“韓宣撫使,難道你不想和我雙駒並轡,同使塞外,沒有別人,沒有任何糾纏嗎?”

想——怎麽會不想?但韓鍔的眉頭蹙了起來,他不喜歡的是這種處處落人之算的感覺。方檸是算定他不是愛多話的人,不會問她一個名門閨秀,為什麽肯突然拋絕繁華,跟他這漂泊之人同使塞外了。韓鍔靜靜地望著她,知道她如此舉止斷不會那麽簡單,卻也測不準她這次主動的邊塞之行,到底出於什麽居心。

兩人的心裏猜凝固猜疑,但彼此的同行,也還是快樂的。

那方檸久居關東,還是頭一次到這塞外。天高地闊,她的脾氣也漸還原成一個小女孩子似的,總愛莫名的激動與高興。而那一聲尖叫,一聲歡笑,一時沉默。一時溫柔,也如這草海上空的雲一樣,全讓人捉摸不定——你全不知她下一個時間表情會是什麽。有時見到草野間有一只鹿遠遠跑過,她就會發出一聲尖叫,那鹿兒被她叫得跑得更快了。有時她突然伸出鞭子,狠狠抽一下韓鍔的馬臀,自己放馬搶先跑了起來,要和韓鍔賽馬。一路上都漾著她銀鈴樣的笑聲,那笑聲點點灑落,落在這秋深的草野間,讓人懷疑明年春上它落地的地方會不會開出不知名的嬌艷的花來。

有時她又靜靜的沉默了,整個天地那時也靜了,好像為了陪襯她鼻彎處的那一抹陰影。那時多半是在休息時,她遙遙地放任了馬兒吃草,自己抱膝坐著。看著眼前的小草,有時擡起頭來,讓天上的雲彩映在她的眼裏脈脈地流,流著流著有時就流出一種溫柔了。

——兩人前行了好有三四天,這天近暮,卻見天上的雲翻翻滾滾,說不出的陰郁,也說不出的寧靜肅殺。韓鍔皺著眉往那天盡頭只管望著,已有要起大風的先兆了。他們越行得遠,草越少,沙越多,這裏本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地界。韓鍔看了方檸一眼,見她愛惜容貌,這些天,風沙一起,她就把面紗重又罩上了。只聽韓鍔道:“風要來了。”

馬蹄下的沙子都在打旋兒。他出使之前,就曾打聽過,知道現在只怕還是沙漠上會偶發沙暴的季節。方檸身子卻輕輕一聳,看著前方,也低聲道:“是要來了!”

說話間,韓鍔耳中遙遙地聞得一片駝鈴之聲,他舉手遮眼向前望去——倒不是為了遮蔽日影、那日影早已被滿天風沙遮得黯淡無光了,而是要遮蔽那擡頭時隨時要沖入眼瞼的沙子。只見遠遠的一個沙丘旁,一個駝隊正向這邊走來。他們彼此望見,都是行途之人,韓鍔想上前打個問訊,也要跟他們打聽打聽前面的地理情形,不由驅馬湊前。

曠野之中,難得遇見一個生人,所以彼此也格外親切。雙方漸漸走近,韓鍔只見對方領頭的是一個老者,手下卻有五六十匹駝兒,二十來個行腳的漢子。那老者老得就跟他牽得那頭駱駝似的,頭發都黃了,但身子骨還是板板的,煞是硬朗。韓鍔上前笑著問好,與那老者搭話,方檸遠遠的停在他身後兩丈之處。那老者眯著眼渾噩噩地盯著韓鍔的臉上只管看,似是沒料到會在沙漠中碰到漢人一般。韓鍔自報了姓氏,又向他請教前面的路途。因韓鍔問起行程,那老者從懷裏掏出個羊皮紙卷來,可能是他們走駝隊的地圖,他示意了下,就手抖抖地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