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下) 第一章 頹波難挽挽頹心(第2/3頁)

原來韓鍔與余小計這一路行來,半月前已到了天水境內。天水的城池頗為廢舊,荒城瘦馬、刁鬥久棄,戌樓頹敗、護河幹涸。這一副荒涼景像不知怎麽卻頗和韓鍔心境,當即問了小計,就在這裏歇息了下來。

他們此行本沒有目的。這一耽擱,沒想就耽擱下了。他們住的地方叫做九鬥村,側近城郭。這裏靠近渭水,四周都是黃土,幹旱少雨。土地貧瘠,又是高原上的平原,晝夜溫差很大,風景平淡。他沒事時想起答應余小計的話,就開始教他些入門功夫以消愁破悶。

小計說得不錯,天水一帶雖地段荒涼,但樂風甚盛。這裏本就是西域音樂東傳的要沖——隴中之地,河州、涼州都以樂風之盛名甲海內的。他們住在這城外,從旦至暮,就時聞鐃歌之聲。短簫鐃歌與鼓吹之樂都緣起於“馬上樂”,也算軍樂,出於昭武九姓,剛健樸質。生意頗歡,遠非長安城中那質木無味徒炫聲技之樂聲可比,較之洛陽城中的綺靡華麗、繁復縟雜的調子也更和韓鍔性子。所以他這些天偶然興動,倒時常鼻子裏哼哼些剛聽來的小調。小計人精乖,估摸到他鍔哥所好,所以才想起給他雕這麽個笛子。

每到傍暮時分,韓鍔就會去村外不遠的荒廢的城墻上小坐坐。日子久了,還在那識得了一個老人,其實兩人還並未說過話。那老人總是一身短衣黃帽,帽檐下露出的鬢角微白,一雙胳膊上卻筋肉猶健。每到晚上,他常在城堞邊上吹塤。

塤本是最古老的樂器之一了,用陶土燒制,有三孔的,有五孔的。因為孔少,音階也少,曲調變化更少。但倚著這麽個荒城廢池,坐在城堞上那麽茫茫然地聽開去,音調雖略嫌單調些。但綿長悠遠,哇嗚哇嗚,聽起來倒別有一種繁音驟響所遠不能及的古邁高韻。

小計進屋拿了工具,搬了個小杌子出來,卻發現院內韓鍔已經不在,看看天已薄暮,就知他又到那荒城的城頭聽那老人吹塤了。

天水城的城墻邊倒也不是沒有景致。尤其在這近五月的傍晚,舉目望去,四下裏一帶平疇,視野極開廣闊。只可惜樹少了些,城堞邊卻有一兩顆棗樹因側近池水,長得倒還茂密。遠遠的,也有些晚翠寒芳,斑駁裸露在黃土裏,只見星星點點的綠意間雜在那大片大片的幹黃裏。一條混濁的渭水在北邊不絕地流淌著,似乎無語地訴說著這隴中之地寡薄的生意。只有天上的雲霞倒還燦爛,織錦般的覆在西天。

韓鍔來得早,坐了一會兒,才見那老人也來了。他還是那一身短衣黃帽,臉上的皺紋裏還夾雜著不知是哪年月積下的塵沙。分不清是昏黃還是深斂的眼神,給他的表情平添了分關中人物所沒有的樸意。

那老人舉塤就唇,吹了開來,音韻遠遠的,哇嗚哇嗚——怪道這裏的人把塤叫做“哇嗚”。塤本不是什麽登得上大雅之堂的樂器,這裏人也從沒把樂韻當做什麽大雅的玩意兒。可那樂聲單調悠長,哇嗚哇嗚地似哇嗚著人心裏最根本的一些東西。

那老人今日所吹的樂調卻頗不同於隴中之聲,隱有楚音,韓鍔細辨之下,卻是已經被他翻改重度過的《楚歌》。當年的垓下一戰,那所有劍拔弩張的勇力經過千百載早已消散,入了那老人塤中,卻只剩下一抹蒼涼,與白骨盡處、戰旗頹朽後的凝咽。

他兩人坐處相隔好有數丈。好一時,卻聽得城內的匠人市民已多收了生意,吃罷晚飯,城裏樂聲一時就叠次響了起來。那老人的塤聲夾雜在裏面,樸舊得似有些孤僻。他又吹了一會,見城中漸鬧,一笑收住。人卻並不走,舉頭望向北方,似乎在懷想著什麽。半晌只聽他廢然嘆道:“客人可是從長安來?”

韓鍔一愣,知他是說與自己的,便點點頭。只聽那老人道:“不知客人可也覺出這城中樂聲近日大有些不同了?”韓鍔愣了下,點點頭、又搖搖頭。只聽那老人道:“樂為心聲。近日來,這城中樂聲,似乎都也顯得倉惶浮躁了。看來那邊塞之急羌戎之亂,不知不覺已混入此地百姓的生活了。”

察音而知世變——韓鍔疑惑地看了那老者一眼,他不是不知道自古就有此說,但他音樂修養還遠未及此,聽來也難全信。

只聽那老人慨然道:“先侵榆塞、後屠石堡,生民千數、牛馬萬計,一旦兵來、盡遭其害,羌戎之亂、為禍甚矣!”

韓鍔近日居於天水,無心之中也聽聞得些時事。也隱約得知自前年以來,羌戎之勢復起後,騷擾之害,較往年更烈,其侵擾已延伸過居延。而半月以前,榆塞一戰,在全無備戰的情況下。漢軍關隘全失,兵退數百裏,其後石堡一屠,殺民萬數,掠搶無算。卻見那老人仰天一嘆道:“關中朝廷,卻至今坐視不理,還想著憑借當年以和親之策聯合的居延王之力就可以消此兵災。嘿嘿,他們卻沒想到居延王早已老邁了,如何鎮撫得住那些羌戎之人?而天驕烏必汗,又豈是尋常人可以抵擋的?至於樸厄緋一女,縱姿質超縱,得其之力聯姻而成塞外十五城多年之好,卻當得起羌戎那強弓利箭,帶甲十萬之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