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上) 第九章 青牛久已辭轅軛(第2/4頁)

下原就比上要快,雖或可能更難。不到一盞香時間,韓鍔就已經溜到崖底。余小計只覺絕處逢生,滿心滿眼裏的高興,沒等韓鍔站穩,他就一躍而上,一把把他抱住。韓鍔九死一生之後,心中也覺歡娛,只覺這場生命真的還是很好:這山很好,樹很好,月很好。而且,有這麽個關心自己的小弟雀躍而至,抱著自己的感覺真好……

他反臂抱住小計,想起他剛才的舉動,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道:“傻孩子。”余小計只興奮得說不出話來。俞九闕卻在崖頂忽長吸了一口氣,凝聲成束道:“祖姑婆,你不在宮中,也不在苦竹庵裏訪貧度苦,卻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他輕輕一嘆:“你又何必這樣?你這樣,是逼著我要殺三個人了。”

他一向不輕易殺人,但要殺就要殺得徹底。他情知以祖姑婆之能,其實倒並不算精通什麽技擊之道,且年老力衰,如只論力搏,倒無足為慮。但她多年身體力行,所得“慈航願力”的修為也厚。她是修道之人,那“苦海慈航”本為攻心之術,又不以“攻”字為念,本無勝負之心,卻正是自己於這世上不多卻頗有顧忌的一脈“願力”大法了。

這“願力”大法,對於一般凡夫俗子,只怕反不起什麽作用。只要一個尋常武人,祖姑婆年輕時雖精擅惑心之術,若她棄之不用,那尋常武人都可以將她輕易打倒殺之的。但對於當世已破技擊之道最後一層迷障的高手如俞九闕而言,那“願力”大法卻就不那麽簡單了,因為他不可能如尋常之輩視之如不見。這就是高手的苦處:他們料敵機先,謀思極深,見微知著,卻心魔最盛。只要自己不查之下,為它‘願力’一浸心脈,縱殺得了祖姑婆,此後一生一世,必受那浸入自己心脈根底處慈悲之念的永世煎熬。因為,那已不是一般的制心之術,而是——“信念”。

俞九闕擡起頭,長吸了一口氣——信念……

俞九闕此生,所遇高手何止百數,所擊破的或大或小的信念又何止百數?但,他心底徘徊猶疑,祖姑婆所持之信念。已不只是一信念,而是願力,那是根植於天地之初的。讓自己雖一向頗為懷疑,卻終不敢視之如虛幻的一點最本初的慈悲願力,擊殺它就不免如同擊殺所有生命。俞九闕一低頭,想迫得祖姑婆知難而退。他心法已動,韓鍔一擡頭,只見一蓬黑影當空從百丈崖頭直欲壓下來。如同九城九闕,九門九閽,就那麽黑壓壓、豐沛沛地壓了下來。

他知俞九闕與祖姑婆的對決已絕不是尋常江湖中人物的技擊之爭,那是他還所未能參達的“道”“意”之爭。這就是師傅所雲的習於技擊之術者最後都會面臨的“道”之戰嗎?卻有一種血勇從他身體裏升起,那黑壓壓而下的肅殺之意在他看來也不那麽可怕了。——怕什麽?他感覺得到,無論如何的黑雲壓城,他骨子裏的那股血是熱的。他與小計兩個相互抱持的身體是熱的,而這生命,也是熱的!

余小計並不能像韓鍔感受到的那麽多,可他也感到,這百丈相隔的崖上崖下,似乎鬥起爭執。高崖之上,罡風正肅,那是一種肅殺之極的境界。在那裏,沒有仁慈,沒有生命,只有天地無言、四時潛行、萬物苟苟、生殺予奪。當真如同天地間所有的災難、狂暴,肅殺一時突起,萬民塗炭,而那蒼天,又何嘗在乎?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是此時才感到鍔哥與那俞九闕之間的差距的。那並不是可以道裏計的,那已是——質的不同。

可,他的心裏鬥的一熱:鍔哥在護著他,他的身體是熱的,哪怕天意如玄。玄元難測,無冰無熱,哪怕那一點點僅發於生命本初的熱力轉瞬即為罡風所滅,為空肅之境所絕,但畢竟——它曾經、在此時此刻、那一瞬是熱的。

然後他看向祖姑婆,只覺得自己再也沒有見過這麽老的女人了。祖姑婆身上沒有一丁點女性的裝飾,也沒有一丁點女人的痕跡了,但小計卻覺得。哪怕她再老,哪怕她再弱,哪怕她再衰朽。但她才是最頑強最頑強的母性,最根底最根底的慈柔,最純摯最純摯的女人。

她的一張老臉上皺紋橫布,似乎已經歷了世上無限之苦,卻有一點最後的願力始終不破。只見她輕輕坐下身來,一張皺紋遍布有如溝壑的臉上似黯無光華,似乎所有的黑暗都積於她的臉上了。而梗梗不滅的一點願力卻從她那麽衰朽的身體裏發出來,那是一抹無色之光華,照在她的臉上,有如……慈悲的具像。

她是老了,她似乎已承認自己無能無力再與人爭,她所修為也不是要與人爭。她要做的,不是殺伐,而是……護持……

於小計怔怔地望著她,心裏頭一次想起這世上還有這兩個字,那是:護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