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隱處唯孤雲

漆黑的石殿沒有一絲聲音,也沒有一絲活的氣息,只有令人作嘔的腐臭味,充溢彌漫整個殿中。雖然漢白玉石棺床的角落裏燃著一支素燭,可那微弱的燭光,反而襯得石殿內越發的陰森恐怖。

這是什麽地方?趙長平為什麽要把自己囚禁在此?晏荷影斜倚在石棺床上,就從沒想過這兩個問題。

實際上,自從答應了趙長平的條件後,她心中念茲在茲的,就只有趙長安的生死。

只要他還活著!她癡癡地凝視著對面的青黑色石壁:就是要我即刻去死,我也心甘情願!

趙長平並不要她死,但他對她的侮辱和折磨,卻令她更願意去死,立刻就死。要不是為了讓趙長安能活著,天底下沒有一個女人,正常的女人,能夠忍受那樣的淩虐和羞辱。

她摸了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自從太醫確定她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後,她就被送到這兒囚禁起來了。

沒人說話,就連看守的面都見不到,一日三餐都從門縫下塞進來。

沒有陽光,沒有聲音,就連一只蚊子也沒有,有的,只是永恒的死寂。

有時,素燭燃燒時發出的畢剝聲都會令她歡喜:至少,這讓她意識到,她還能聽!而那暗淡的燭光,令她知道,自己還有眼睛!這麽陰森可怖的石殿,身處其中,她卻並不覺得孤獨害怕,因為從踏進石殿的一刻起,她就感到自己已被一股親切、溫馨的氣息包圍了。

愛人的氣息!那是趙長安在遠處的某個地方對她發出的思念和牽掛嗎?這麽溫暖,這麽親切,令她不覺得寒冷,也沒有了恐懼。

這石殿以前肯定還關押過其他人,因為在素燭旁,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四冊書,她才進殿時就看到了。拿起最上面的一冊,書面是深淺不一的黑褐色。她還是第一次看見書面是黑褐色的書,當翻開書頁時,她不禁愣住了,她沒法看清楚上面的字,因為書的每一頁都是暗褐色的。

捧著書,她陡覺一股寒意從地面直沖全身:褐色是血液浸染的結果,血將整冊書都浸透了,以至於字跡被浸染得無法辨認。但書頁並未因血的浸染而粘連,每一頁都能像一冊新書般很輕易地就翻開了,那當然是因為有人時時翻閱的結果。

是誰曾翻閱過這四冊書?又是誰在翻閱時,因自身不能止住的鮮血,而將這四冊書浸染得如此之厲害?以至於晏荷影在暗弱的燭光中,只能勉強辨認出書面上的幾個字:“金剛”、“南”、“唐”、“子建”。

她捧著四冊已無法閱讀的書,沒有一絲害怕,相反,卻覺得一種沒來由的親切之感:這人也曾被囚禁在此,他一定受了很重的傷,否則,四冊書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得要多少血才能把書浸染得如此之透,居然不留一絲空白的地方!而這人受傷如此之重,居然還能不時地翻閱這四冊書,這又是一種什麽樣的毅力和忍耐,什麽樣的心境和放達?

她日日以書作枕,居然夜夜安眠。

等在石殿中待得久了,一天,正枯坐翻看書冊的她忽然發現,在石棺床面上,隱隱約約地好像有字。她凝目細看,真的有字!

只因燭光太過暗弱,她竟一直都沒發覺。挪動著一天笨重過一天的身子,她擎燭細看,見那字作暗褐色,顯是寫字之人以指代筆,蘸血為墨書寫的。字極其飄逸灑脫,所書之內容,是一首《鷓鴣天》:銀燭清光冷殿廷,悠然笑憶雲淡輕。人生百年終須過,不負此身一片心。思茫茫,緒已平。幽幽春夢幾人醒?閑倚青壁讀經句,如坐花間撫古琴。

在腐臭肮臟、黑暗可怖的石殿中,驟見這樣閑雅清疏的一首小詞,晏荷影只覺自己整個人似乎也一下子飛升起來了,到了那花間爛漫處,與寫詞之人並肩而坐。他撫琴,自己聽,兩人均如癡如醉,不辨身處何方,經歷何苦……

她不禁笑了:“人生百年終須過,不負此身一片心。尹郎,老天要是可憐我們,就讓我有能再見到你的那一天,只要能讓我再看見你一眼,知道你還好好活著,那,我就……我就……”兩行清淚,從她面頰上緩緩滑落。輕撫那字跡,她的動作溫柔而小心,唯恐太過用力會將字跡抹去:“尹郎,你現在在哪兒?我這樣想你,你一定也感受到了吧?因為,我也感受到了你那濃濃的思念和關心。尹郎,以前你曾經說過,在琴、簫、瑟、笛、笙諸般樂器中,你最愛也最擅長的,卻是撫琴。可我識得你這麽久,卻只聽你撫過一次。等到將來有一天,我們重逢了,我定要你撫上三天三夜給我聽,而我呢,就為你唱上三天三夜的曲子,嗯……到時候,我該唱哪支曲子才好呢?”

她的一雙眼睛,似已穿透了厚重陰冷的石壁,穿越了重重阻礙,看到趙長安正立在自己面前,微微含笑,注視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