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侍禦九年余(第4/8頁)

說到這兒,兩人的面色都沉黯了。兩人都想起了蕭絢臨死前的那番話,知道皇帝並沒有真的送趙長平去皇八子處,只不過是將他換個地方,又幽禁了起來。

“那種噩夢般的日子,算起來,他過了足足九年!可當時,”趙長安淒然一笑,“我還以為,他已經過上好日子了。又過了五年……”他眼望虛空,又陷入了回憶,“皇宮裏的日子,實在是難挨。每天每時每刻,我都被一大群內侍包圍著,從來沒有單獨一個人待一會兒的機會。就連睡覺都有規矩:我只能仰臥或是側躺這兩種姿勢,有時因悶熱,我把腳尖伸出被子外,守更的包承恩馬上就會拿一根玉尺,輕輕敲我的後背或是雙臂,提醒我端正姿勢,不要失儀。所以,直到今天,除在筇竹寺的那一晚;我從來就不知道酣然入夢是什麽滋味。每天夜裏,我眼雖閉著,但都是半夢半醒,好提防自己的睡姿又會有什麽輕佻無禮之處。十歲那年春天,我順手折了根楊柳枝玩,正巧被程頤師傅看見了,當場就挨了他的好一頓訓。說時初春萬物生長,我折柳枝,有傷天和……他數落了我足足有一個時辰的光景,到最後,把我的兩眼都數花了,直讓我恨得牙根發癢……”

“是恨這個喋喋不休的老冬烘嗎?”

“不,我是恨我自己。當時,我真恨不能拔出緣滅劍,把自己折柳枝的那只手給砍了算了。可就那樣都還不算完,後他又逼我寫了一篇《論折柳之大不是》的八千字長文,這才放了我一馬。”聽到這兒,晏荷影也忍不住嘆氣了,心思:這是種什麽錦衣玉食的“好日子”?

“日子雖然難挨,可我還是一年又一年地挨過去了。當時,我和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就會那樣曖昧不明地在皇宮裏待上一輩子了,可在我十三歲那年,又是冬天,又是那種能凍得死人的大雪天,年末歲尾,整個宮裏都在忙活那一年之中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祭祖。”

祭祖又稱大祭,一年一次,每年都在正月初一的卯時正刻開始。大祭是整個皇族,也是朝廷新年伊始最為莊重的一件大事。為了大祭,每年臘月十八就要先期預備大祭的一應物事。到大祭的前四天,整個皇城禁絕一切閑人出入,所有人都守在各自的宮裏,不能隨意走動。等到大祭當日,才二更天,午夜剛過,上至皇帝,下至低等太監,就都起身了。整個皇宮中雖燈火通明,人影憧憧,但卻連一聲咳嗽都聽不到,不但沒人說話,連走動和擺放器物都不準發出一絲半毫的聲音,一切都以肅靜為至誠。

寅時三刻,主祭的皇帝乘十六人擡的軟轎從乾清殿出發,到達承天殿,率領早已候在殿外的皇子、內外藩王及世子上香,叩首行禮,開始大祭。

大祭儀式繁多,頭更是磕得讓旁人聽了都會害怕。祭禮中,須行九跪九叩的大禮,頓首達八十一次之多,穿著厚重的禮服,在那塞滿了人,又生了十個青銅鼎獸爐的金磚地上爬起跪落地行這種大禮,對於參加祭禮的人而言,簡直就是在受大刑。

偏偏那年又逢“整十”,大祭的儀式更是異常隆重。趙長安聽包承恩說,“整十”要每十年才有一次,所以禮部恭擬上來的單子,定的大祭儀注三倍繁於往例,時辰也三倍長於往例。簡單點兒說,除了其他額外的儀注外,凡參加祭禮的人,還都要磕三遍,也就是二百四十三個頭。趙長安當時一聽就頭皮發大。

到了大祭的前夜,十二月三十,寅時三刻,趙長安獨個兒摸到了承天殿,瞅瞅四下沒人,一矮身,就鉆進了殿門左側一張覆了紅雲繡金龍紋緞的案桌底下。他早就想好了,要想逃過那二百四十三個頭,整個皇宮中,唯有藏在這裏,才能讓眾人找不到他!

才藏好,十三名一等司俎太監就端著獻祭的祭品進來了。先是平安包子,一共九盤,每盤九個;然後是“獻祚”,祚肉是早已選好的一口大黑豬,縛好了,整頭置人大鍋中去煮,煮得半熟後,只割下豬肩上最肥厚的那一大塊肉,血糊拉地盛在一只金俎盤上,由四名禦前司俎太監端上來,擺在奠案正中。

這塊祚肉雖大,可也不夠六十多名皇族宗親分享的。通常,只有最得皇帝器重的幾人,才有資格在祭禮後,由親自操刀的皇帝割一小塊祚肉給他。能吃到祚肉,是無上的榮耀,有些皇族中人活了一輩子,也嘗不到一小口這祚肉。

放好祭品,所有人均退到殿外階下,只候卯時正刻,皇帝率全體皇族行大祭禮。趙長安蹲在案桌下,透過錦緞縫隙,看著那一大塊冒著熱氣和腥氣、流著油脂和血水的祚肉,想:這麽一塊什麽作料都不擱的大肥肉,我大宋的列祖列宗們能笑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