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慟莫相哭

大殿寬敞明亮,溫暖如春,而偏殿卻幽暗陰森,空曠淒涼。殿角一支素燭搖曳著清冷的光焰,最顯眼的是幾口巨缸,擱在青石鋪就的地上,撲面一股嗆鼻的強酸味,令聞者窒息。但趙長安仿佛沒有看到巨缸,也沒聞到氣味,因為,他只看見了一個人。

他注視著這個人,慢慢走過去,步履安詳而鎮定。那人盤膝坐在蒲團上,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站定。趙長安問道:“萬悲狂人,肖一慟肖大先生?”將一慟劍遞過去,“一劍在手,天下一慟!”

肖一慟接過劍,開口道:“老夫等了一十六年,終於等來了世子殿下。”

趙長安皺眉:“一十六年?難道十六年前,肖大先生忽然銷聲匿跡,為的就是今天?”

“不錯!”

趙長安疑惑了:“可……十六年前,我不過是一蒙童……”

“老夫等的,不是某個人,而是……”肖一慟仰首,望了望窗外那一彎蕭瑟的殘月,“天下無雙的劍法!十六年前,當鏡逸散人的額頭被一慟劍洞穿後,老夫就明白,從今以後,值得老夫出手的人,已經沒有了。”

趙長安說道:“不是還有凈一法師和遊凡鳳嗎?”

肖一慟神色黯淡地道:“凈一不用劍,遊凡鳳找不著,那種沒有對手的孤獨和寂寞,真能叫老夫發狂。一十六年的孤獨,一十六年的寂寞,老夫已等得太久,已經快要等不下去了,幸虧你來了。”在這瞬間,肖一慟黯淡的瞳仁忽然又恢復了光彩。

趙長安散淡地笑了:“大先生怕是等錯人了,我那三腳貓劍法,怎敢妄稱‘無上’?世上從來沒有天下無敵的人,也沒有天下無敵的劍法!”

肖一慟點頭道:“老夫也是這樣。可笑那些小崽子們,個個都貪生怕死。實際上,他們要一擁而上的話,老夫興許能殺掉十多人,但剩下的人卻仍能把老夫大卸八塊。可他們都怕,都不想成為那喪命的十多人,結果,老夫一人就鎮住了他們一百多號人。事實上,世子殿下你不該放他們走的。”見趙長安不解,他又冷笑道,“老夫只是想說,這些人在這兒,為了保命,已全然沒了骨氣、人性和自尊,這時的他們,已不再是人,而是一頭獸,一頭為了私利不擇手段的人獸!你一下子把一百多頭人獸放走,以後,中原武林恐怕要多生事端了。老夫知道你不相信老夫的話,因為,你的心好得過分了,在你看來,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好的,即便他們做了壞事、惡事、醜事,也盡有可以寬恕的理由,可……殿下的這種婦人之仁,終有一天,會貽害自身……”

趙長安呆了,肖一慟竟如此了解自己!肖一慟仿佛看到了他心底:“打從六年前五老教一役後,老夫就把殿下視為平生的勁敵!為了百戰百勝,只有知己知彼,故對你的所有情形,老夫早已了解透徹了。”

趙長安吐了口氣:“據我所知,死於你劍下的人,不超過十個,但這十人,不是人人該死!”

肖一慟不屑地道:“老夫出手,只看他們的劍法是否高妙,至於他們該不該死,跟老夫無關。”趙長安卻搖頭道:“可我不同,我出手之前,要看對方是否該死,還要看對方和我的實力是否相當,二者如若缺一,我就不出手!”

肖一慟一怔:“你的意思是?”

趙長安坦然道:“我的意思是,今夜,我不會出手。只因我沒有出手的理由,大先生的劍法十六年前就獨步武林,如今又經十六年的浸淫修練,定然更加出神入化,我不想成為您劍下的第十一個亡魂!”

肖一慟驚詫極了:“還沒動手,你就認輸?”趙長安坦然以應:“是!我輸了,我不是您的對手!”

肖一慟怔住,審視他良久,倏然擡首狂笑道:“原來,那些傳說都是真的!老夫曾聽說,三年前,你迎戰蔣名僧時,也是先棄劍認輸,後又斬殺了他,當時老夫還蹊蹺,現才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老夫這輩子,狂傲的人見得也多了,但就數你最是了得,傲慢到不屑跟老夫、蔣名僧動手,而出之以認輸的托辭。你不覺得你很過分?”

趙長安嘆了口氣:“蔣名僧逼我出手時說的話,跟您今夜的話如出一輒。找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對你們真那麽重要,甚至重過雙方的生死?”肖一慟默然不語,半晌,方問趙長安是否知道那些缸中裝的是什麽。趙長安搖頭。

“是排遣能讓人發瘋的寂寞的玩物!”肖一慟眼瞅正殿,道,“每次,那送來的人,老夫都把他們吊在這裏。”在透進殿內的清冷月光下,趙長安擡頭看到,殿粱上懸著一根膩跡斑斑的牛皮繩套,也不知曾有多少個人,在上面輾轉哀號,求死不得?

“缸裏裝的是烈性硝水,就是塊鐵丟進去,眨眨眼也融化了。老夫寂寞時,就把吊著的人稍稍放落,把他的足趾浸進去。”肖一慟笑了,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皮先爛了,然後,肉也散了開來,最後,骨頭‘哧哧’響著,冒著白煙,‘咕嘟咕嘟’地翻著血泡,化進硝水裏,那種情形,哈哈哈……”他大笑,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只有那種情形,才能讓老夫暫時忘了這要命的寂寞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