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空山漪蘭淩瓊霜

謝雲石本是個很豁達的人,常年浸淫在琴棋書畫詩文中,自謂性情已然陶冶得寵辱不驚了。他也並不是沒有看到過死亡,但當一個鮮活的生命在他的手中枯萎、零落時,他還是感到了不能承受的痛楚。

一種要把自己裂開,要遁出這一切,要忘記、要盲目、要不再感覺、不再承受的痛楚,幾乎將他的心神壓到了極處。

痛徹骨髓。

但他隨即沉靜下去,因為悲痛畢竟不能解決問題,尤其是,石壁外面,還有淩冠羽這個大敵的時候。

他緩緩將雲中君放下,然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他將盛著雲夢香沉的白玉盒放在了地上。

就放在雲中君的屍體旁。

他深吸了口氣,道:“你為什麽還不出劍?”他的話,竟然是對漪蘭說的。

漪蘭的身軀一振,道:“你……你說什麽?”

謝雲石淡淡一笑,他的笑有些辛酸,也有些落寞:“其實你並不是血蘭,是不是?”

漪蘭的身軀又是一振,她的聲音有些幹澀:“你為什麽要這樣說?”

謝雲石道:“在沖養殿見到東成君時,我曾問你,你說不記得雇你的人的聲音,我便有些懷疑了。”

他的目光緩緩擡起,盯在漪蘭的身上:“因為像血蘭這樣的殺手,絕對不會這麽快就忘了雇主的聲音!如果她的記性真的這麽不好,那她絕不可能活到現在!”

漪蘭不再說話。

謝雲石又道:“方才你突襲淩冠羽那一劍,更讓我懷疑。有人說人在悲傷痛苦之時,能夠發揮出超常的實力來,但我向來認為,若你發揮出超常的實力,那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你本身就具有超常的實力!你那一劍,連淩冠羽都很是吃驚,或者說,你用的如果不是我這種粗淺功力制造出來的氣劍,那麽這一劍,或者也能夠重創淩冠羽?你的實力遠非我能想象,一路上,我自作多情,所作的一切,與其說是幫助,不如說是拖累,只不過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忽然仰天笑了笑,道:“殺手絕不是容易動心的人,否則他也一樣活不長久,而你……”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緩緩合上了眼睛:“無論你是什麽人,都不重要了。雲中君死後,他的法術也將失效,我將出去,對戰淩冠羽,為他老人家報仇。這雲夢香沉……你想要就要吧。”

先前密閉的山壁,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陽光跟著滲了進來,將他的身軀照亮。謝雲石懷抱著他那張琴,緩緩向外走去,他淡淡道:“山中漪蘭,或者只是一個傳說罷……”

山壁轟然中開,夕照變得極為刺眼,而在煌煌日色之中,端坐的是淩冠羽那巋然不動的身形。他已用光翼將整個鹿山環蓋起來,便不再怕三人逃走。而只要他們不走,他便有足夠的耐心,等著他們出來。

謝雲石緩緩步到他的對面,站住,坐下,將琴展開。他嘆道:“秋雁秋雁,將安歸?”緩緩將琴弦挑起。

淩冠羽默然看著他,並不說話,也不動。以謝雲石的修為,他實在不必正眼看他。

謝雲石理了理琴弦,道:“昔日嵇叔夜臨刑東市,顧視日影,索琴而彈,雲:《廣陵散》自我絕矣!今日我對戰淩先生,也不遜臨刑,不讓先輩遺風也。”

淩冠羽冷冷道:“對戰於你,我只施展一成的功力。”

謝雲石神情一振,道:“好!”他的手指忽然在琴弦上一劃,跟著縱橫彈出。琴音潺潺,宛如流水一般灑出。立時,鹿山上夕陽返照的霧靄,都被他這一劃聚斂了起來,在他身邊緩緩溢動。但就在這時,淩冠羽也出手了。

他的雙手忽然一拍,手中的光芒驟閃,形成絲絲的雷電,向謝雲石攻了過去。雷電與霧靄激繞在一起,登時放射出萬千彩光,鬥成一片。豐沛的壓力自四方傳了過來,將那霧靄擠成一團。壓力如山,但謝雲石吃力抗衡,勉強能夠抵擋。他精神一振,知道淩冠羽說得不錯,的確只用了一成的功力。當下鏗鏗鏘鏘地彈了起來。

這一曲,正是孔夫子的《漪蘭操》,謝雲石一面彈奏,一面長聲吟道: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

之子於歸,遠送於野;

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逍遙九州,無所定處;

世人暗蔽,不知賢者;

年紀逝邁,一身將老。”

琴聲蒼涼,他那吟聲也雄闊蕭索,隱隱傳入了山壁中。

漪蘭盯著那白玉盒,臉上的神情慢慢地動了。她目中顯露出難以克制的欲望,幾乎就要伸手抓住那白玉盒。但,她還是頓住了手。她的眼前閃過了謝雲石那傷痛的眼神,以及他闊步走出去的背影。

以他的修為,來對敵淩冠羽,無疑是以卵擊石,但他還是沖出去了。因為他已不甘心再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