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聞鈴(6)

楊靜終於從絲帛中擡起頭,她漠然的用下顎指了指:“又要下雨了,把窗戶打開。”

相思走了過去,伸手一推,一種雨前特有的腐敗而又不失清新的風若有若無的撲了個滿懷。沉悶的雲腳掃著院子裏濕濕的土,就被染上了黝黑的顏色,青苔在院中七零八落的石像上顯得茂盛而頹翳。南方的院落總是如此,就算在夏天,也是淩亂衰敗卻又最蘊涵生機的。

風鈴細碎的聲音中,她似乎嘆了口氣:“其實,我喜歡風的,但是我卻不能在太陽底下聞風的味道。總是如此,像深屋裏的瓷瓶。他也說我的身體越來越憔悴了,他要我好好的休息,說再這樣下去,抱著我的時候都害怕要弄碎了我。可是你他知道的,在等他的時候我是沒有辦法好好休息的。我只有在他來的前一刻,用脂粉來掩飾我越來越蒼白的顏色。”她輕輕的搖著頭,耳上蘭色的墜子惶惶的顫抖著,好久,相思總感到那像是一滴眼淚,蘭色的胭脂的眼淚。

那一年,她妝台上有了很多胭脂的盒子。它們長久的發出澀澀的香味,和謊言一樣親切的掩蓋著她的一切。

雖然她也知道,她所吸引他的,恰好只是那份脂粉不施的、仙女的靈氣。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年,她覺得自己很害怕。她做夢夢見有一天,他把她帶到一條小路上,青草的顏色淺淺亮亮,有點刺眼,他走得飛快,她漸漸跟不上了,只有死死抓住他的袖。路到了盡頭,是比她還要高的落葉,整整齊齊的碼在那裏,像一堵墻。墻濃濃的陰影下邊,是一個黃色木條釘成的箱子,有一顆生銹的釘,猙獰的突出來,她想,為什麽不把它定得好一點呢?

他的笑容有點神秘:“你看,這是什麽?”

她問:“是什麽?”

是墓,是楊靜的墓。

她在夢中並不覺得恐怖,只是有些驚訝:“不,楊靜還沒有死啊?”

他冷笑著說:“死了。”

不對,她搖了搖頭,似乎想起了什麽:“不,我就是楊靜,楊靜沒有死。”

“死了,”他有點不耐煩:“你是萼綠華。”

“不!”她驚恐的向後退,又固執的說:“我是楊靜,我不是萼綠。”

他快要發火了:“這是楊靜的墓,很多人都曾經夢到過這個墓的。”

她拼命的抓住他的手,喃喃道:“是啊,我在夢中就曾經夢到過這個墓……”她看了看他,:“這麽說楊靜是死了,我是萼綠華。”於是,夢中的她笑了,相信了他的話,牽著他的手,去做萼綠華去了,夢外的她還在嘶著聲音,搖著頭,她說,楊靜還沒有死。

於是她醒來了。

她靜靜的坐在床上,她覺得自己的生命不會長久了,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喪失厚度,越來越薄,最後變成一個紙人兒,大紅的長袖被風吹成了金色,蒼老而透明的漂著,最後和她一起被夾在古老的書頁裏,成為《太平廣記》中女仙寂寂的插畫。

終於有一天,他翻開了書,把她叫醒了,她努力的向他笑著,他皺著眉,在空中撈起她紙一樣的手,看了看,說:“原來你是畫,不是仙女——你不是萼綠華。”

然後他扔下她,轉身走了,她拼命的要叫他,但出口的已不是人聲,是風鈴叮叮當當的碎響,跟著,跟著……

她醒了,還是一個夢。她看著窗外紙一樣的月亮,青得像一個荒落的湖。

她想,他也把自己當作了傳奇的主角,只是,他們的傳奇不一樣。她的,是一個坐在窗內看太陽的女孩對窗外的傳奇,他的是一個厭倦了太陽的尋覓的男子對窗內的傳奇。

她知道他會走的,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

就在他知道窗內的也只是平常之後,也許就在她為他而變得單薄之後。

……

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許也會心甘情願的做一副插畫,但是,實際上,在等他的時候,她變薄了,她就明白自己應該離開他;但見他的時候,她又有了某種虛妄的厚度,於是她又留下了,留下來被他的笑他的親吻慢慢的碾薄,就這樣循環往復,把她的人都撕碎了。

她頓了頓,緩緩松開握緊的手:“我困了,那一夜在他肩上的痛哭讓他知道了,其實我和他身邊那些傻丫頭們是一樣的,我明白,我必須讓他走,這樣,我還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走的。”她的語氣極平淡,卻又透出慘怛,像箱底的舊衫子,花淡得壓不住底色了,可還是花。

“那一天,是我們相約見面的日子,我和母親一起去吳越王府去拜見新任王妃。

王妃是一個端麗的人,戶部員外郎崔艟的女兒。她臉上淡淡的敷著粉,端座在椅子上,每當有人進來,就微微點點下巴,嘴角往上翹翹,表示笑了,也就見了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