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聞鈴(4)

就在我的指撥開青苔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就這樣向不知道的地方墜去。

我再也沒有了知覺,但是,是他救了我——因為他一直跟著我,也許是為了等一個還債的機會。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醒來了。

他在火堆的那邊看我,我也在這邊看著他。沒有了熠熠的陽光,我終於可以直視他。我們之間透明的煙霧像是一塊水晶,疏懶的流動。青色的火花不時跳起來,作出熱鬧而冷清的點綴。

他的眼睛像從時空的另一端看過來的。似乎我們是相對在一本發黃的殘卷裏,彼此看出了前生的因果來。我很害怕,害怕他身上那種杳漠遙遠的熟悉。

我脫口問道:”你是誰?”

他用手中的劍輕輕撥了一下火堆。嘴角帶著不經意的笑意,沒有回話的意思。

我低下頭,火堆裏半焦的木偶的殘肢零零碎碎,似乎就躺在緋紅的血泊裏,油彩時而爆出幽幽的火舌,藍得淒緊。而其中一塊儼然可以看出正是我昨天頂禮膜拜的東嶽大帝的金身。

我的臉色變了,我問,你怎麽可以——你到底是什麽人?我驚懼的看著他不經意的眼神,我想,也許真如傳奇中所言,會有山魈鬼魅化為少年之形,侯在路中,攝人魂魄,而且,就連東嶽大帝也鎮他不住。她說到這裏,又有了專注而清婉的笑意:“他問我,小姐,你害怕了?然後他說,當年丹霞禪師燒佛取暖,反得正道,為了救小姐這樣的人,東嶽大帝舍棄木胎,又有何妨呢?”

我看他說話不同常理,於是固執的問:“你是誰?”

他將劍從火堆中拿出來,懶懶的伸伸腰:“凡人。”

“你到底姓甚名誰?”我的聲音高了起來。

他看著我,無可奈何的一笑:“姓羊,名權,有幸邂逅了女仙萼綠華。”我瞥見他手中正在翻著我的那冊《太平廣記》。

“萼綠華者,女仙也。年可二十許,上下青衣,顏色絕整。本姓楊,不是嗎?”他的目光穿過火跳曜的姿態,懶懶的,深深的遞了過來。我轉開了,問他是怎麽知道我姓楊的。

他將書平平一推,穩穩的落在我面前:“我要出去找點東西,你全身的濕了,不妨烤烤衣服。”

這個時候殿外的雨和著山谷的回響,卷去了又拋回來,我問他:“你現在出去?”

他微笑著說,羊權見了萼綠華,已經長生不老了,一點雨又算什麽。

他出去了,留下了他的劍,他的衣。

我想叫住他,喉嚨癢癢的,沒有出口。

確信他走遠了之後,我坐了起來,看著他的劍和衣。那是普通的劍,凡人的衣。一年後他再見我的時候,他帶著那柄名動天下的紫天霜鈺,穿著華音閣主華麗而飄逸的衣,但他始終不知道,我傳奇中的主角永遠是當初的一柄青劍,一襲白衣,因為那些第一次真真實實的將太陽光反射到了窗後邊的眼睛裏。

我沒有勇氣披上他的衣,只是用手緊緊握住它一只輕飄飄的衣袖,讓雨在身上慢慢幹了。

早晨,他帶了野物回來,今天我們卻沒有什麽話好說,默默的吃了,他起身說:“走吧。”

“去哪?”我驚訝的問。

“雨停了,送你下山。”他一把推開窗,清晨乳白色的霧氣被放了進來。

我茫然的往窗外望去,下山的石階一道如練,就掛在水氣中,雲蒸霞蔚的曙色讓它晃晃蕩蕩起來,只是一幅寫意的山水,卻不象我來時的路。我似乎已經忘懷了來路很久了,就像傳奇中恍然一悟的人一樣——仙緣是已經結束了,自己的那份世事也早就滄海,於是只能猶豫的,在兩個遙遠地方之間做無所著落的看客。

我的目光遊移著,似乎要找到一個可供棲息的地方。我看到了屋檐上一個古銅色的風鈴。它廖默的待嫁風中。朝霞和露水給它披上華美的袍,就這樣不知道在這裏等了多少年。一襲嫁衣的等,等花開花落,雲卷雲舒,燕去燕往,人來人歸。

我當時心中想:原來它也是只能坐在窗內看太陽的。

他看到了我的神色,他說,小姐如果喜歡,我送給你。

我說:“不必了,它是神殿的東西,我怎麽有福分帶走。”

他說,人間所有的東西,都是在等緣的,這個風鈴在這裏等了幾百年了,就是要讓小姐看見,讓我在這個時候將它送給小姐。

他說著,輕輕從窗口躍出,如同穿花的蛺蝶,了無痕跡似的,他伸手把風鈴摘給了我。

我將它捧在手心,

我覺得它就像一顆銅做的心,有著靜默的,守侯的光,不知是誰的心化的,在這裏風風雨雨的等,好多世之後,它知道它等的人永遠不會來了,所以就成了風鈴。如今,卻被我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