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相思千裏暮雲深(第4/6頁)

劍尖處一寸已刺入她的身體,卻不再推進。半截斷劍在她胸前震顫著,照亮了她哀傷的笑容。

仿佛多年前,秋江那一回眸。這一刻,現實中的她和回憶中的她終於完全重疊,握著蓮花站在秋水深處。一道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光影,返照在她臉上。

這道光芒曾讓他回憶多年,通透而迷離,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照亮了她的笑,也照亮了茫茫塵世。

卻原來,是波光,也是劍光。

原來,這一切,在初見的那一刻,就已寫入了宿命。

卓王孫愴然放手,斷劍帶著劍柄墜落在地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撕心裂肺的痛楚襲來,他有一種奇怪的錯覺,這一劍似乎是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滾!”他猛地低頭,嘶聲痛吼出這個字。

他本還想說,滾去你們的天涯海角,永遠不要回來,否則我將殺死你們千萬次……但刻骨的劇痛,已將這一切絞殺在喉頭,讓他甚至無法唿吸。

這一瞬間,他感到了一絲恍惚。這是在對決任何絕頂高手時都沒有過的恍惚。

突然間,他心底有了不祥的預感。

他猝然低頭,相思的笑顏靜靜綻放,突然伸出雙臂,猛地抱緊了他。

劍的斷口觸到他的胸膛,刺破青衫,帶來一絲刺痛,也讓他清醒。他猛然反應過來,控制住自動護體的真氣,卻已晚了。

春水劍氣在那一刹那騰身而起,在她和他之間形成一道堅硬的墻。

隨著她的擁抱,那半截斷劍被深深推入了她的胸口。

卓王孫猝然抱起她,封住她傷口處所有的穴道。但鮮血已無法止住,她的生命在急速消退。

他將內力灌輸入她的體內,動作卻淩亂而徒勞。那能讓天地震撼的力量,此刻卻無法收束從他指間流散的微塵。哪怕一粒都不行。

他猛然間想起了楊逸之的話。

“當有一天,相思也離開你的時候,你又能送她什麽?”

“你還有什麽?”

原來,此刻他也不過和一個普通人一樣,無能為力,一無所有。

真的要失去她了麽?她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麽?她不會在某個夜晚,怯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叫一聲“先生”了麽?

卓王孫的心中有一絲恍惚。這一切來得太快,他竟完全無法接受。

他多麽希望,這一切只是安倍睛明制造出的幻覺。就如同花海中那次一樣。

他仰頭,漠然望向虛空,靜靜地等待著。等著虛空中墜下一柄雪白的弑神之劍,刺入他的胸口,讓他從幻境中醒來。他一生從不曾向神佛祈求過,但這一刻,他寧願跪拜天地間所有的神明,只求讓這一劍出現;他亦可在千軍萬馬前心悅誠服,低頭認輸,只要對方喚醒他。

但,四周什麽都沒有。他甚至無法聽到楊逸之的失聲痛唿。

只有無限的冰冷、寂靜。

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萬年,他感到一點微涼拂過他的臉。

這點微涼的溫柔,仿佛是一道光,將他從煉獄中拉了出來。

他不由一震,低頭看時,眼前卻是相思蒼白笑顏,她戰栗著伸手,輕輕碰觸上他的額頭。

卓王孫愴然發覺,這一切並不是幻覺。他記起來,安倍睛明已被他殺死了。沒有人再來從噩夢中將他喚醒。

茫然中,他低下頭,卻不料,血紅的淚水無聲地墜落下來,一滴滴破碎在臉上。

相思卻笑了。

她的笑容終於解脫了痛苦,變得純凈、通透,仿佛回到了初見時的豆蔻年華。

那一年,她十六歲,在水邊捧起一朵新蓮。

她蒼白的手指一寸寸撫過他的臉,留下一道道紅痕:“我一定是在做夢……”

她笑了:“可是,夢中的你並不像他,他從不會為任何人落淚……”

卓王孫一言不發,只將她抱得更緊。

她看著他,眼神有點迷離,柔聲道:“喂,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第一次,她沒有稱他為先生,只是一聲輕輕唿喚,卻是那麽自然,仿佛早已在心底喚過千萬次。

卓王孫愴然點頭。此時此刻,天上地下,還有什麽不能答應她?

哪怕她讓他放走楊逸之,哪怕她讓自己陪她去死,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她吃力地仰望著他,靜靜微笑,眸子中有九十九分的柔情,和一分怨恨。但那一分怨恨也如童年遺失的糖果,生澀到頭,也還是甜蜜:“若真的有來生……別在夕陽裏對我笑,別對我細聲說話,別送我水紅色的蓮花,別把我留在身邊,別陪我去集市,別為我作鏡台,當我有危險的時候,也別跨過千山萬水去救我……”

她的指尖在他臉上顫抖,似乎想將他的溫度永遠留在記憶裏,是細心叮囑,也是甜蜜的埋怨:“總之,這一世的好,一絲一毫都不能有了!”